崔则止不住心酸:“你母亲当日在闺中,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做菜,就连穿衣梳头都是下人服侍,这才是世家千金应有的做派,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做起这等粗活,可见这些年你受了多少委屈,舅舅心疼啊。” 傅成晏偌大一个威猛汉子,这几天动不动就红了眼眶:“我没护好这孩子,婉娘在天若是知晓,必然要责怪我,是我的过错。” 阿檀赶紧分辩道:“不碍事的,我打小就能干,做惯了,师傅还夸我,说我有天分,学得又好又快……” 她前头说得大声,说着说着、声音就慢慢地低了下去,眼见得傅成晏的神情越来越悲伤,她不敢再说了,垂了头,只敢偷偷地拿眼睛觑看傅成晏,一脸讪讪之色。 崔明堂亦是伤感,但仍然保持着冷静,劝慰长辈:“姑父也不要耿耿于怀,如今表妹回来了,凡事都往好的去想,日后好好疼爱她,可不比什么都强。” 傅成晏看见阿檀蔫巴巴的模样,即愧疚又心疼,强打起精神,点头道:“是,明堂说得在理,日后我必然要加倍疼爱阿檀,别的父亲能做的,我也能,还要更强些。” 他转过来,慎重地对女儿道:“以后不需你下厨做饭,明天、对、就是明天,待父亲马上去学,学好了,明天父亲做饭给你吃。” 阿檀的脑子里不期然地闪过当初在凉州时,秦玄策给她做饭的情形,半生不熟,还能夹着焦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出来的。 那时满心甜蜜,此时回想,恍如隔世,空余一片惘然了。 赳赳武夫,耍刀弄枪什么的拿手,若下到厨房,大约侯爷和大将军是一路货色,即不中看、也不中用的。 阿檀急急摆手:“父亲不要如此,我们父女失散十九年,做女儿的不曾孝敬您,又何尝不是罪过呢,如今我找着了父亲,心中欢喜不胜,总想为您做点什么,您若不受,反倒叫我心中不安了。” 崔明堂笑道:“可不是,姑父还是歇了这念头吧,吾辈男儿下厨,能有几个好的,做得不堪入口,您叫表妹吃还是不吃,这不是为难她了。” 崔明堂故意这么一说笑,把席间伤感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阿檀鼓起勇气,看着傅成晏,用柔软的声音道:“父亲,您和舅舅一直心疼我这些年过得苦,其实我自己并不觉得,我在宫中长大,安氏娘子也着实照顾我,衣食无忧,及至后来,到了晋国公府,虽然……” 她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又继续道:“虽然二爷性子刚硬,但待我还算好,在外人前肯护着我,一些委屈,过了就算了,不值一提,再后来……” 她笑了起来,眼眸中春水澄澈,如同四月的江南,下了一场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温柔得叫人落泪:“再后来,我有了念念,只这一样,便抵得过世间万千,人生各有境遇,心宽处,即水云间,你们不要为我心疼,真的,我觉得不苦,我过得很好、很知足。” 念念听到她的名字,抬起头来,蹭了蹭外祖父的下巴,“唧”了一声。 傅明晏尽力将眼中的热泪憋了回去,不住点头:“不苦,不苦,父亲知道了,那就好。” 他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怜惜地道:“你说得对,我们家念念,抵得过世间万千,是顶好顶好的好孩子,对了,这孩子的父亲呢,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 “嗯?”阿檀方才还振振有词,这会儿嘴巴张了张,突然卡壳了。 傅成晏觉得不对,沉下脸来:“孩子的父亲是谁?他去哪里了?怎么没在你身边照顾你们娘俩?” 阿檀觉得额头冒汗,心虚得不行,她抬起头来,左看看、右看看,有些不知所措。 崔明堂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用力握住酒杯,低下头去,抿了一口。 崔则也激动起来了:“成晏说得对,阿檀,如今你有了身份,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他都要替你高兴才是,赶紧叫他过来,拜见岳父大人。” 阿檀犹豫半天,没奈何,心里斟酌着,含含糊糊地道:“他是一个落第的举人,姓虞,洛州松平县人氏,但是走得早,念念出生前他就不在了,这些年,我带着念念,在松平县跟着虞家的婆母一起过活。” 谁知道那般凑巧,阴差阳错,怎么也躲不过,还是被秦玄策找到了,不顾她百般反对,把她们母女两个带回了长安。后面那些事情,想起来很有几分委屈,阿檀也不太细说,一语带过而已。 “岂有此理!”饶是如此,傅成晏已经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拍案,好歹记得这是家宴,怀里还抱着念念,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地忍住了,脸色铁青,“可恨秦家狗贼,无礼至极,竟如此对我女儿,待我取他狗头……” 外祖父的动作猛了一点,一不小心,念念从他膝盖上滑了下来,“嘤”了一声。 傅成晏赶紧一把捞了起来,捧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下,确认没有摔到,这才放心:“外祖父不好,是不是吓到念念小心肝了?” 念念听不太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以为外祖父在逗她玩,很开心地拍了拍外祖父的脸颊,还撅起小嘴,隔空给了一个亲亲,很响的一声“吧唧。” 看得崔则眼热得要命。 谁也没有注意到,崔明堂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色又变得轻快起来,甚至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心肝宝贝小念念那么惹人怜爱,让傅成晏的心又软了下来,他纠结了一下,恨恨地道:“算了,若不是他告知予我,我如今还见不到你,也见不到念念,瞧在这个份上,且饶过他一遭。” 崔则在一旁唏嘘不已:“念念的父亲既然不在了,我们也不去提这个,日后有你父亲、舅父给你做主,再择一佳婿,不是什么难事,你不必介怀。” 阿檀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又“刷”的一下红了,好似开了染料铺子,一瞬间变了几种颜色,她惊慌不已,连连摆手:“不、不,我有念念就够了,我自己一个人过,挺好的,不要再嫁人了。” 这孩子,过分害羞了,和婉娘一个性子,这般模样,定要寻个稳重可靠的良人,才能托付终身。 傅成晏的心思活络开了,他用力咳了一声,看了看崔则,原本高傲威严的侯爷,居然露出了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态:“当初承蒙舅兄美意,欲结儿女亲家,我本来以为,婉娘的孩子,若能嫁到崔家,有舅兄照拂着,是再好不过的,谁知道……” 谁知道,原先那个居然是假的,而真的这个,却嫁过人,还生过孩子。 在傅成晏心目中,他的阿檀是最好的,这天底下,只有男人配不上她,没有她配不上的男人,但恨只恨崔明堂过于出色,纵然狂傲如傅成晏,有些话,也不太好说出口,只好一脸殷切地望着舅兄,以目光示意。 崔则踌躇了一下,他对可怜的外甥女自然是万般怜惜,但是,他的长子崔明堂却又不同,不是他做父亲的自夸,这个儿子有列松如翠之姿,陆海潘江之才,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他向来引以为傲。 这样一个儿子,若叫他去娶一个成过婚、还生育过的妇人,崔则这个做父亲的,和傅成晏一般,还真有点不好开口。 他只好看了儿子一眼,含含糊糊地道:“谁知道你我皆被奸人所蒙蔽,所幸,事未谐,尚有余地,不急,阿檀的姻缘是桩大事,我们两个有空慢慢商讨,哦,对了,明天我写信去把老二明阁叫过来,让他也到长安探望一下表妹。” 老大不成,不如让老二试试?老二虽不如老大有才干,但胜在稳重敦厚,又承袭了崔则南安节度使的职位,似乎也不错。崔则摸着下巴,心里思忖着。 这时候,崔明堂却站了起来,走到傅成晏面前,做了一个长揖:“小侄崔明堂给姑父请安。” 傅成晏抱着念念,不便起身,只颔首道:“一家人,不必客套,明堂,你坐下说话。” 崔明堂身形挺拔,容色俊朗,眉宇间有清风朗月之态,他站在那里不动,保持着恭谨的姿势,朗声道:“小侄今年二十有二,家世清白,貌端体健,品行周正,性情平和,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皆有涉猎,五艺六技尽数通晓,曾是钦点殿试头名状元,眼下忝为大理寺少卿,俸禄虽微薄,亦可令妻儿衣食无忧……” 他一口气夸完自己,神色自若,再次长揖,语气诚恳而热切:“小侄不才,自认比起长安城中一众儿郎也是不差的,崔傅两家亦是至亲,既有近水楼台,当揽天上明月,小侄恳请姑父以阿檀表妹许我,再续两家姻缘之好。” 阿檀被茶水呛到了,惊恐地抚着胸口,咳了起来。 “好!好!好!”傅成晏喜出望外,一连说了三个好,情不自禁一拍桌子。 外祖父果然是个粗鲁武夫,这么一拍,又把念念滑下去了。 幸而崔明堂眼疾手快,赶在念念落地之前,把她接住了,抱在手里托了托,再接再厉:“念念者,表妹之女,来日,亦我之女,我当视她如亲生,待她如珠玉,绝不怠慢,请姑父信我、请表妹信我。” 念念觉得好玩,爬在崔明堂的肩膀上,“咯咯”发笑,快活得很,油乎乎的小爪子按住了崔明堂洁白的衣襟,揉了又揉。 崔明堂一点都不在意,他捏了捏念念短短肥肥的小爪子,温和地哄她:“乖孩子,来,叫表舅。” “表舅。”人家说啥就是啥,念念可听话了。 “念念喜欢表舅吗?”崔明堂微笑着,继续哄小孩。 “嗯?”念念歪着脑袋,认真地看了看。 崔氏一族样貌尽皆出众,崔婉既为绝色,她的兄长崔则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及至长子崔明堂,更是容姿俊秀,风采照人。 这个表舅生得真好看,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了。 “喜欢。”念念很满意,大声宣布,“念念最喜欢表舅了。” 外祖父和舅公一起泛酸了。 阿檀慌乱起来,她脸蛋涨得通红,如抹胭脂,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中一片雾气氤氲,好似江南烟雨一般,楚楚可怜,说话的声音也小小的:“这万万使不得,大表兄风姿高贵,人中龙凤,我、我、我不成……不太合宜。” “没什么不合宜。”傅侯爷向来雷厉风行,斩钉截铁地拍了板,“你和明堂郎才女貌,我看合宜得很,明天让你舅舅去宫里找钦天监,算算日子,最好赶在年内,今年是个好年头,喜事都要凑在一块。” 崔则也十分欣慰,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我回去就得抓紧起来,不说别的,阿檀是个好孩子,我们崔家的聘礼绝对不能薄了,这是大事,马虎不得。” 这么多年了,阿檀胆子小的毛病一点没变,她终于忍不住,“嘤”了一声,用袖子捂着脸,弃了宴席,逃似也地跑了。 崔明堂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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