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问我干什么,我却要问二爷是干什么?”阿檀扔了茶釜, 因为太过生气, 还有些发抖, 带着一点颤动的尾音,“你分明说过, 就此别过,两不亏欠,为何说话不作数,为何要来为难我, 莫非我欠你的还未偿还清楚吗?” 崔明堂担心秦玄策发难,急急上前,挡在阿檀身前:“我家表妹性子骄纵,一时无状,大将军英雄男儿,想来不会和小女子计较,还请海涵一二。” 曾几何时, 他的阿檀……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秦玄策握紧了拳头, 喘着粗气, 他一个字也不说,只是死死地望着阿檀。 中间隔着一个崔明堂,阿檀和他对视着。 她是个过分娇怯的人,气得狠了,眼眸里浮起了一层水光,春波潋滟,带着无声的忧伤,就如同很久以前,她曾经这样望着他,可惜那时候他不懂。 “你不要再跟着我,不要再找来找我,昨日之事已随昨日去,两不亏欠,勿憎勿念,我只愿……此生都不要再看见你。” 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她没忍住,红着眼眶,睫毛颤抖着,落下一滴泪,但她直直地望着他,说得那么坚决,没有任何留恋的意味。 秦玄策征伐多年,他在沙场上受过很多伤,刀剑划过胸膛、穿透肩膀、刺入筋骨,鲜血淋漓,却都不如这一刻的痛。 她说,只愿……此生都不要再看见你。 他不受控制的,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笑声,还是什么话也没说,点了点头,后退了几步,“砰”的,重重地阖上了门。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有些支撑不住,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 方才桌案被他掀翻了,椅子也被他踢散了,他就直接坐到了地上,那样大剌剌的,用一种粗野、颓废的姿态,坐在那里,急促地喘息着。 周行之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不,大将军不需要安慰,他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此刻,什么话都不能对他说。 过了良久,外面没了声响。 周行之踌躇片刻,出去看了一眼,又转回来,低声道:“他们走了。” “叫人拿酒过来。”秦玄策突兀地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周行之叹了一口气,出去吩咐了一声。 少顷,掌柜亲自领着伙计抱来了四坛酒。 刚才闹的动静有点大,掌柜的自然听到了,此时看见大将军浑身湿淋淋的坐在地上,掌柜只觉得心头发怵,差点想跪下来:“大将军,我们这里有姑苏梨花春、武陵琼花液、翠涛酒、金枝太禧白,都是上品陈酿,不知大将军喜欢哪种?” “都放下,出去。”秦玄策冰冷冷地道。 掌柜一句话不敢说,带着伙计一起下去了。 秦玄策随便拎起一坛酒,拍开了封泥,仰起头,直接灌了下去。 他喝得太急了,几乎是把酒倾倒入口,不时有酒液洒下来,溅到身上,和原先的水迹混合在一起,晕染成一片狼藉。 周行之今天本是有事来找秦玄策商议,被秦玄策顺手一起拖了过来,先是陪着秦玄策在曲江边骑了一溜马,又说要到登云楼来喝酒,直到此时看了一出戏,心里大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摇头叹息:“你啊,何必,何苦?” 秦玄策不吭声,“咕嘟咕嘟”的,埋头喝完了一整坛酒,将空酒坛摔到一边,又拎起了一坛,继续猛灌。 周行之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抢夺:“够了,别喝这么多,你刚刚被人打伤,身上还没大好,需要好好安养才是。” 秦玄策不耐烦地搡开周行之:“你别管,让我喝,安养个屁,反正没人管我,伤就伤了,没什么大不了。” 他又开始说粗话了。 周行之苦笑了一下:“玄策,你醉了。” “我没醉。”秦玄策又猛灌了好几口,停了一下,他满脸都是水,似乎还有些温热的感觉,他狠狠地擦了一把,擦不干净,还是湿的。他想,他大约真的醉了,可是,他的声音却格外清晰,一字一字的,咬着牙,吐出来,“我也想喝醉了算了,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什么事情都不用去想,可是,我没醉。” 周行之竭力试图说服秦玄策:“你前几天才说过,不再理会她了,一刀两断,这种女人,不值得……” “屁!”秦玄策越来越粗鲁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周行之,“什么不值得!老子拼死拼活,豁出命都不要,就是为了娶她,你再说不值得,老子一剑劈死你!” “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周行之好冤,冒死也要为自己申辩一下,“大前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喝酒的时候说的。” “我说得不对,我后悔了!”秦玄策又一次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几乎是怒吼道,“我后悔了行不行!” 周行之所认识的秦玄策,天之骄子,执掌万军,威慑四海,他骄傲又自负,骁勇又果断,从来没有说后悔的时候,从来没有。 周行之一时有些恻隐,但是,大将军是不需要旁人来同情的,周行之沉默了片刻,只是干巴巴应了一声:“哦。” 秦玄策继续抬起酒坛,不要命地猛灌,他灌得太猛了,突然呛住了,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腰都直不起来,可是他依旧停不住,一边咳着,还一边试图把酒倒入口中,好像要用酒水把自己溺死一般。 “你够了!”周行之实在忍不住,飞起一脚,将秦玄策手中的酒坛踢得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咣当”一声,四下裂开,里面也只有一点残酒,溅落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大约是姑苏梨花春的味道,那是一种绵软而沉郁的气息,如同荼蘼开到尽处,无可奈何地枯萎,暗香残留。 秦玄策捂住胸口,还在咳着,咳得太过厉害了,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我后悔了。”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他的神情,似乎认真、又似乎狂乱,在那里自顾自地说话,一边咳着,一边说,说得断断续续的,“我很后悔,如果那时候能早点告诉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走?我为什么犹豫了那么久?为什么来不及告诉她?我很后悔,很后悔……” 周行之看得火大,忍不住大声道:“你去,你现在就去,告诉她,你当时就是想娶她的,赐婚的圣旨都求下来了,你为什么不说,你没长嘴巴吗,在这里啰啰嗦嗦……”他实在受不了,恨恨地也来了一句,“说个屁!” “说什么!”秦玄策猛地重重地一捶地,地板抖了三抖,他愤怒地咆哮,“她不要我了,你知道吗!我为了她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她不要我了,我还说什么,自取其辱吗?” 周行之嘴巴张了张,卡住了。 秦玄策咆哮之后,颓然又萎靡了下来,他摇摇摆摆的,好像醉得要倒下去了,又勉强撑住了身体,朝周行之勾了勾手,低低地道:“酒,给我酒。” 周行之默不作声,叹气良久,还是开了一坛金枝太禧白,递给秦玄策。 秦玄策仰头又喝了几大口,他的脸被酒气熏得通红,眼神恍惚,满头满脸都是水,衣服也湿答答的,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一边喝一边嘟嘟喃喃着:“阿檀说过,很喜欢玄策,可是,现在她不喜欢了,她把我扔了,自己跑了,她嫁了个穷酸举人,如今又想嫁给她表哥,她对旁人都那么好,唯独对我,她说……她说,只愿此生都不要再看见我。” 他摇晃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仰面倒下,就那样倒在地板上,酒坛滚落到一边,他忘了周行之还在边上,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他是尊贵又威严的大将军。 他用手捂住眼睛,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好,我也不要她了!”声音颓然又低了下去,近乎梦呓一般自语,“不要她了……” 五月初一,耿太傅七十大寿。所谓人生七十古老稀,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耿府为此广邀宾客,共贺此寿辰。 耿太傅原是朝中老臣,先后辅佐过两任帝王,又做过太子太傅,儒林宿老,德高望重,虽然已经致仕,时人仍以太傅呼之,多有敬重之意,因是,朝中文武大臣皆来赴宴。 席未开,奴仆先奉龙眼、香莲、榧子等诸干果,又上水龙脑、官桂花儿、白术人参等缕金香药,又有兰陵美酒香饮子,绿衣小婢往来其间,持壶伺奉,隔帘外,商女小调,弦声轻曼,一派熙和。 来者皆为达官显贵,或熟、或不熟,在席间彼此寒暄着,在这一干宾客之中,武安侯傅成晏就显得格外惹眼起来。 武安侯踞守陇西多年,众人谓其一代枭雄,应是桀骜孤僻之辈,谁知道,今日赴宴,他手里还抱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那孩子生得极漂亮,水汪汪的大眼睛,挺翘的小鼻子,嘴巴粉嘟嘟,像极了一个糯米团子,躲在傅成晏的怀里,偷偷摸摸地张望一两下,又娇又软的小模样,和傅成晏那种刚硬骁悍的气度显得很是违和,就像一只老虎头上顶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令人侧目。 前两天耿府的人给傅成晏送贴子,正好被念念瞧见了,外祖父解释了半天,念念只听懂了有人要请外祖父去吃酒席,她大为兴奋。这孩子生于偏远县城,小地方的酒席都是热闹又好玩的事情,她便闹着要跟来。 心肝宝贝念念要做的事情,外祖父就没有不答应的,浑然不觉得这等场合带着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妥,倒是念念自己到了这里,被耿家的富贵做派唬得一愣一愣的,周围都是陌生的长者,没人陪她玩,她不太敢动弹,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在外祖父的手上。 过不多时,崔则来了,一进来,就直奔傅成晏这边,笑眯眯地伸出手去:“怎么念念也来了,来,舅公抱抱。” 于是,念念就从外祖父怀里挪到了舅公怀里。 一旁众人想及近日长安城中关于武安侯府的种种传闻,不禁开始揣度起这孩子的身份,更有好事者交头接耳,私下窃窃耳语。 傅成晏及崔则皆神态自若,皆不为所动。 未几,太子妃驾临,仪仗相随,左右宫人簇拥,耿太傅亲自迎了上去,众人很快把这边的事情抛开,齐齐上前致意:“见过太子妃殿下。” 耿太傅曾为太子师,今日恩师寿宴,太子抱恙,不得亲至,故令太子妃前来。 太子生性温恭,太子妃亦然,她给耿太傅呈了寿礼,转达高宣帝的褒勉之意和太子的问候之语,看过去笑意盈盈,和萧皇后仿佛类似,眉目间带着沉静雍容的气度。 她和耿太傅说了一会儿话,又转头朝崔则这边过来。 那边是从前的老师,这边是现在的老师,太子妃一般秉持礼节,温和地问候了许久。 说话间,太子妃的目光转到念念身上,笑着道:“好生俊俏的小姑娘,这是傅侯家的小娘子吧,早前听崔太傅提过,果然是个好孩子,来,这里许多大人在说正经事,你也呆得无趣,不如跟着我去后院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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