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明灭不定,然而他依旧那般英俊而刚毅,轮廓鲜明,带着金刃的锐气,咄咄逼人。 他从容地道,“长安来日可能生变,但渭州已经告急,两相权衡,自然以渭州为先。眼下局势颇多蹊跷之处,换个旁人,只怕应接不力,若是因此延误军机,迟一日,则傅侯多一分凶险,还是须得我亲自前往才能放心。” “好,那就好。”阿檀想要哭,强行忍着,说话的时候就带了一点鼻音,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那其实是一种撒娇的意味,软绵绵的,就如同她从前和他说话一般。 嗯,她说“好”,只要为了这一个字,他可以像一个鲁莽的、不更事的少年郎那般,为她做任何事,什么后果都不去想。 秦玄策一抬手,后面两个武将上前,朝阿檀抱拳:“末将李亦江、陈长英,见过傅娘子。” 秦玄策指了指这两人,道:“此二人,乃我手下得用部将,他们领着我贴身精锐的卫兵三千人镇守此处,我另外安排了五万兵马留守在长安城外以做接应,这些人都是追随我多年的兄弟,勇猛且善战,一定会护卫你和念念的周全。” 两个武将肃容躬身:“奉大将军令,保护傅娘子母女,吾等当以死效命,只要一息尚存,绝不敢负大将军所托。” 秦玄策颔首,又沉声道:“左武卫大将军钱塘山是我的人,若内庭有什么异动,他会设法通风报信,大致便是如此吧,总之,你们在长安万事小心谨慎,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他布置得诸般妥当,确实如崔明堂所说的,为了她,他什么都是肯的。 阿檀怔怔的,觉得有很多话堵在心口,又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轻轻地道:“多谢你费心了,你……也要多多照顾自己,千万带着父亲平安归来。” “嗯,你放心,哪怕我自己回不来,也会护得傅侯平安归来。”秦玄策好似笑了一下,用轻松的语气回道。 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阿檀抬起眼睛,怒视他。 可是,她的睫毛上缀着露珠、眼眸中噙着泪,如同春光秋水,宛转流淌,她生气的时候还带着似是而非的忧伤,叫他的心都要融化了。 秦玄策转过脸,客气地对崔明堂道:“崔少卿,我需要有人去兵部方大人处送个信函,劳烦,你去一趟。” 这就是明着要把他支使开了,崔明堂苦笑了一下,拱了拱手,也没有耽搁,当即去了。 而其实秦玄策只是对阿檀道:“我马上要走了,想再看看念念,可以吗?” 阿檀轻轻地“嗯”了一声,从丫鬟手里接过琉璃灯盏,自己掌着,带了秦玄策进屋。 念念已经睡着了,趴在枕头上,腮帮子被自己压得鼓了起来,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睡得香香的,就像一只小猪在呼呼。 天真无邪。 秦玄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这孩子连同身上的小毯子一起抱了起来,抱在怀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像捧着稀世的珍宝,舍不得放手。 她的脸蛋圆圆的,很漂亮,她的鼻子翘翘的,很精致,她的小手短短的,很可爱,这是他的念念,心肝宝贝小念念,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这世间简直再没有姑娘比她更好看了,就和她的母亲一样。 秦玄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把这孩子抱得更紧了。 或许是他身上坚硬的铠甲硌到了念念,她在梦里被惊扰到了,不太高兴,扭动起来,蹬着小脚,发出 “哼哼唧唧”的声音,秦玄策又吓得不敢动了,手脚都僵在了那里,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阿檀。 阿檀伸手,把念念接了过去,拍着她,用细细轻轻的声音哄了两下。 念念很快安静了下来,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像是靠住了避风港,又睡得熟了。 门外有人轻轻地在叩门。 “遵大将军之令,各部兵马已经集结,现于北城门外待命,请大将军示下。” 秦玄策后退了两步:“阿檀,我要走了。” 阿檀抱着念念,望着他,喃喃地道:“你……多多珍重。” 仿佛和他之间再没有其他的话要说,唯有“珍重”二字,勉强可以出口。 “嗯。”他低低地应下了。 他转身离去,临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屋里烛火已熄,只有隔着帘子的一盏琉璃灯,半是胧明,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隐隐约约,包括人的神情以及心思。 “阿檀。”他很认真地问了一句,“能不能让我抱你一下?就一下。” “嗯?”阿檀睁大了眼睛,她的眼里还带着未尽的泪光,烟水朦胧。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是怔怔地站着、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过来,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连同念念一起,拥入怀中。 抱得那么紧,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上的肌肉都绷住了,又是那么轻,像是怕惊扰到她或是孩子,他极力压抑着自己,手臂环在她的腰间,竟有些颤抖。 时隔很久,阿檀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高崖上苍劲的青松,流淌下黏稠的树脂,阳光暴晒着,燃烧起来,松香的味道炙热而浓烈。 他的拥抱,仿佛只是昨日,又仿佛不可追思的从前。阿檀的鼻子撞到了他的胸膛,硬邦邦的,撞得她的鼻子发酸,几乎要掉下眼泪。 “阿檀。”他的声音低低的,宛如耳语,“我说过,愿以此身所有,为你尽心效命,不求回应,只求守你一世安乐。” 他几乎是仓促地说完了这句话,放开了阿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天临到末了,再火热的温度也在夜晚散去,只有他的味道,还残留身畔,或许是他方才说话时,拂过的气息,沾染在她的耳鬓。 阿檀急促地向前走了两步,朝他伸出手去,而他已经离去,其实并未看见。于是,她只能独自一人,抱着他的孩子,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琉璃盏中点着的蜡烛都燃尽了,烛泪冷却。 秦玄策走后,长安城似乎又平静了下来,市井繁华,黎庶安乐,连朝堂之上也没什么波澜。 崔则在七月末祭了泰山神明,将要折返的时候,又遇齐州秋汛,大河决堤,当地官员无能,百姓流离失所,有人遂拦下太傅车驾求救,崔则不忍坐视,遂留下协助赈灾。 很快,听闻太子的病情居然好转了起来,不但朝中大臣,连普通的百姓也为之欢喜,都说道这大约是东岳帝君显灵了,降下福泽予太子。 不久后,秦玄策从渭州传信回来,只有短短四个字:“无恙,待归”。 阿檀放下了心,觉得今年大抵是个好光景,什么都是好的。 又过了些日子,到了中秋,因着高宣帝病体未愈,今年宫中的中秋宴也不办了,魏王周到,遣人往各官员家中,送了内庭御制的月团饼和各色瓜果。 虽然傅成晏不在长安,连武安侯府也收到了魏王的节礼,因武安侯府只有女眷,来送礼的是一位老嬷嬷,其人衣饰富丽华贵,后面还跟着众多宫人相从,显然在宫中的地位不低。 除了糕饼瓜果等物,那嬷嬷另外拿出一个赤金匣子,呈奉给阿檀,客客气气地道:“奴婢乃是杜娘娘身边伺奉的宫人,听闻前些日子,云都公主对傅娘子有些冒犯之处,娘娘十分过意不去,着奴婢给傅娘子送一件小玩意,聊表心意。” 上位者赐,不敢辞,阿檀恭敬地收下了。 待那拨人走了后,阿檀打开匣子一看,却着实吃了一惊。 匣子中是一对珍珠,皆有鸽卵大小,色泽鲜红,明艳如火,气象万千,纵是在白日里也灼灼生辉,耀人眼花。 这是稀罕物件,阿檀没有见过,后来还是元嬷嬷出来看了一下,琢磨着这像是传说中的夜明珠,遂拿到暗处看了一下,果然,越到暗处,珠光越盛,宝气四溢,明如火烛,令人惊叹。 阿檀觉得很有些不妥,叫了崔明堂过来,说了此事。 崔明堂看了那对夜明珠,也是惊异,沉思了一下,对阿檀道:“这是魏王向姑父的示好之意,无妨,如今太子渐渐好起来了,魏王自然要加倍谨慎,这东西你先收着,待姑父回来,他自会斟酌处置。” 阿檀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崔明堂既这么说,她也就暂且放到一边去了。 这一天的夜里,雨下得很大,秋天的雨和夏天的雨大抵又不相同,冰冷而生硬,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嘈嘈切切的,不停不休,窗纱都泼得湿了,浸透了秋的凉意。 丫鬟在屋子里点了琥珀松香,这个味道清冽而干燥,带着一点辛辣的调子,烟径逶迤在云锦帘帐间,驱散了秋夜的潮湿,似乎又温暖了起来。 却让阿檀想起了他身上的气息,仿佛类似,她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直到夜深了还睡不着。 正睡意朦胧中的,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声音有点急促。 阿檀立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怎么了?” 元嬷嬷的声音道:“娘子,有贵客来访,您是否要见?” 何人夤夜上门? 阿檀揉了揉眼睛,问了一句:“是什么人?” “太子妃殿下。”元嬷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恰在此时,天上炸开了一个响雷,轰轰隆隆。 阿檀遽然一惊,吓得睡意全无:“快扶我起来。” 荼白和雪青急急带着一干丫鬟,掌了灯,拢起帘子,为阿檀更衣穿鞋,头发稍微挽了个盘髻,也来不及仔细妆扮,匆匆迎了出去。 玄甲军士兵守卫在庭院中,风雨如注,他们立在廊前阶下,如同一柄柄笔直的长.枪,锋刃锐利逼人。 太子妃就在门外。 她站在屋檐下,披着一袭蓑衣,身影几乎淹没在夜色里。 夜已经很深了,雨越下越发,秋风裹着寒意,从四方八方席卷而来,宫人手中的琉璃风灯摇摇晃晃,火光明灭不定,照着太子妃的脸,溅湿着雨水,惨白如雪。 阿檀见过太子妃两次,无论何时,太子妃的姿态都是雍容优雅的,她温柔随和,却又带着高高在上的尊贵,一举一动,堪称完美,无可指摘。 但此时,她浑身湿淋淋的,带着几个宫人,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立在屋檐的阴影下,如同一抹幽魂,仿佛风吹来,她就会离散而去。 阿檀慌忙上前:“不知太子妃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请殿下到前厅说话。” 太子妃深深一拜,她的声音沙哑,在风雨中听过去有些瘆人:“母后有要事相托,求傅娘子即刻随我进宫。” 这番情形,委实过于诡异,阿檀哪敢贸然应承,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可否待我明日再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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