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忘了,她就爱扒门缝,刚才他说了半天“蠢笨婢子”之类的话,她大约从头到尾都听到了。 秦玄策觉得额头上有些冒汗,他故作凶悍地板起脸,怒视阿檀:“什么事?说!” “嗯、嗯……”她的眼里波光潋滟,恰似春水依依,似乎藏了无数的言语,却说不出来。 果然是个蠢笨婢子,连话都不会说,秦玄策急了,恨不得把她倒提起来,使劲抖两下,把她的话抖出来。其实他刚才一点都没听够,想听她继续说,那样的言语,美妙又动人,宛如西方极乐山上迦凌鸟的歌声,令人沉沦。 他目不转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那样的目光太可怕了,好像凶悍的野兽,要一口把她吞掉似的。 阿檀胆战心惊地咽了一口唾沫,把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勉强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小小声地道:“二爷腹中饥饿否?我下厨给您做几样小菜可好?” 秦玄策的眼睛都瞪大了,就这个? 阿檀的眼睛也瞪大了,这个人为什么又不高兴? 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 倏然,秦玄策泄了气,摆了摆手,硬邦邦地道:“好,我饿了,你快去吧。” 再也不提要送她走的事情了,权当没说过。 “哦。”阿檀乖巧地应了一声,转身跑了。 跑到一半,她回眸望了一眼,远远的,目光温柔而羞涩,带着微微的笑意,宛如三月天、枝头最艳的那一朵桃花。 风狂乱地吹着,旌旗在城楼上卷来卷去,血溅在上面,染成刺眼的暗红色。 燃烧的箭如同火雨落在凉州城楼上,烟尘滚滚,喊杀声喧嚣震天,中间夹杂着刀剑交鸣的声音、以及痛苦的惨叫声,濒死者的呼喊和生者的怒吼混合在一起,几乎把人的耳朵都震聋。 高高的云梯架上了城墙,汹涌粗野的突厥士兵扛着弯弓利剑,不停地攀爬上来,与凉州士兵展开了激烈的厮杀,两股力量就像澎湃的潮水,冲撞在一起,激起血腥的巨浪。 秦玄策守在城楼上,双手持剑,骄悍而凶猛,带着一股凛冽的煞气,他整个人就如同一柄锐利的剑,切开血肉、砍下头颅、斩破一切,腾挪之间,似苍鹰、似猛虎,一具具强壮的躯体在他面前倒下,冒着热气、又渐渐冷却,叠了一层又一层,血溅在身上、落在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但是,涌上城楼的突厥人那么多,他们吼叫着听不懂的言语,前仆后继,一茬又一茬,踩在同伴的尸体上继续冲杀过来,铺天盖地,如同乌云、如同飞蝗,几乎没有尽头。 秦玄策挥剑杀敌,侧身时,目光瞥过了城楼下面。 凉州的官员带领百姓们在城门后方协助军队,有人抬着负伤的士兵下去,有人运送擂石和滚木过来,有人在忙着扑灭城楼上落下来的火焰,还有人和士兵们一起在加固城门。 在那一大片乱哄哄的人群中,秦玄策一眼就看到了阿檀。 那么远、那么模糊,只是隐约的影子,仿佛是在支离破碎的战火中掠过的一道光。 但秦玄策知道是她。 她就在他的身后,他是她的倚仗,他守着这座城、也守着城中的她。 他突然觉得热血涌上心头,浑身有用不完的力量,倏然一声大吼,腾身而起,一剑横扫而出,如风雷奔涌,将前面那群突厥士兵强硬地劈开,残缺的头颅混合着肢体,不知道是有多少人的身躯被绞碎,黏糊的碎肉和血沫撒开一片,纷纷扬扬地落下城墙。 这等凶残的情形,使得突厥人中呈现出一瞬间的死寂。 凉州军士呐喊着冲了上去。 又是新一轮的厮杀,没有休止…… 阿檀揭开了屉笼,腾腾的热气和着麦谷的香气扑面而来,她伸手戳了戳,烫得手指都疼了,赶紧抓了抓耳朵垂。 稍等了一会儿,热气散开,阿檀一个个抓起馒头,递给前面排起长队的士兵:“来,趁热快吃。”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下来,敌我双方皆是精疲力竭,鸣锣收兵了,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下来用饭,军队不敢离开城门附近,谁也不知道突厥人什么时候会再次发起攻城之战,只能日夜防守、枕戈以待。 严兆恭在城门边搭起木棚,架起炉灶,安排了人手为士兵准备饭食,现做现吃。阿檀心里记挂着她家二爷,自告奋勇也过来了,总觉得离他近一点儿才能安心。 一排过去领饭的木棚子有许多个,不消说,阿檀前面的队排得是最长的,这个小娘子做的吃食比起旁人的就是好了一百倍,更不用说她生得那么美貌,哪怕领不到她亲手做的食物,只要看她一眼,也觉得人都精神起来了,所谓秀色可餐,无论何时都是应验有效的。 为了能多做一些,阿檀已经选了最简单的大白馒头,但数量还是远远不够,后面起码还有一大半人没能领到美貌小娘子亲手做的馒头,十分遗憾,唉声叹气地到另外的木棚去领吃的了。 只有一个士兵,见左右都散去了,壮着胆子,挨挨蹭蹭地蹭到阿檀面前,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苏、苏、苏娘子。” 那是一个少年郎,看过去不过十四五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和他那一身士兵的戎装显得格格不入。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阿檀的姓氏,试探着叫了一声,又觉得害臊,紧张地有些手足无措。 阿檀微微笑了笑:“对不住,这边馒头分完了,你到别处吃去,或者明儿早点过来。” 少年士兵被阿檀的笑容晃了眼,腿脚都有些软,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姓刘,在家中排行第二,旁人叫我刘二郎,我家住在城西安民巷,家里有两间铺子,我爹娘说了,将来一间给我大哥、一间给我,我、我可以养家……” 阿檀听得一头雾水,十分担忧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你是不是刚刚被打到脑子了,我要帮你把大夫叫过来吗?” 周围的人已经支起耳朵听了半天了,此刻哄堂大笑起来:“是了,刘二郎,你肯定是刚刚被突厥人把脑子打坏了,在姑娘面前胡言乱语起来。” 刘二郎看了看四周,红着脸道:“你们胡说,我刚刚入伍的,明天才上城楼杀敌,现在还是好好的。” 他又转过脸,头埋得低低的,连看都不敢看阿檀一眼,声音却特别大:“苏娘子,如果我能活着回来,能不能、能不能上你家提亲?” “啊?”阿檀呆滞住了,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 周围的人乐不可支,笑得打跌,有人认得刘二郎的,叫道:“二郎,你几岁了?毛长齐了吗?居然想要娶媳妇了,不得了,胆子太大了,小心你娘又要拿着鸡毛掸子来打你了。” “我十四……不,快十五了!”刘二郎气愤愤地道,“我已经是大人了,都能保家卫国了,为什么不能找媳妇!我明天就要上阵杀敌了,今晚上不说,明天若是回不来,就没机会说了。” 此言一出,周围倏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沉默了。 刘二郎抬起头,少年的眼中带着光芒,说得特别认真:“我一看见苏娘子就觉得心生欢喜,如果我明天回不来,就当我没说过,如果我活着回来……” 一双大手凭地伸过来,直接把刘二郎像小鸡一样提了起来。 秦玄策的声音冰冷冷的:“回来以后你打算如何?” 他浑身溅着血,带着战场上热腾腾的杀气,恶狠狠地瞪着刘二郎,那宛如利剑一般的气势,让人看了腿都要发抖。 刘二郎一个半大的少年哪里经得起这样吓唬,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秦玄策提着这少年抖了抖,厉声喝道:“这是谁带的兵?给我滚过来!” 一个百夫长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大、大、大将军,这是小的属下,这孩子刚来,还没学会规则,求大将军宽恕则个。” 秦玄策将刘二郎扔到百夫长的脚下,沉着脸:“入伍者皆兵士,军纪如山,岂是儿戏,临战之际调戏民女,乃是重罪,尔等不知吗?” 刘二郎脸色发白,爬了起来,跪倒在地,满面羞愧之色,不敢说话,将脸伏在地上。 百夫长不敢分辨,连连磕头。 秦玄策一脚过去,将刘二郎踢了个仰倒,他怒斥道:“给我记下这个,明天回来,我亲自动手打你大板子。好了,快滚!” 大将军说滚,百夫长赶紧拖着刘二郎,麻溜儿地滚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早在秦玄策过来的时候就做了鸟兽散,这会儿旁边空荡荡的,谁也不敢靠近。 阿檀巴巴地看了半天,又在抱怨了:“二爷您太凶了,每次过来不是骂这个、就是骂那个,您留着点劲儿上去杀敌不好吗,何苦成天和人家生气?” 还不是因为她总是沾惹到那些轻狂男子,没一天能安生。 秦玄策不悦,屈起手指,在阿檀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不反省思过,还敢说主子的不是,大胆丫鬟。” 这人可真讨厌,阿檀摸了摸额头,嘀嘀咕咕了两下,还是没胆和他计较。 她转身从后面拿了三个大白馒头出来献殷勤:“我单独藏起来给您的,这两块另外加了甜芝麻馅,二爷快吃。” 时时刻刻不忘他爱吃甜口的,真是个尽忠尽职的好丫鬟。 秦玄策走到木棚里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接过馒头就啃。 和在家时端正矜贵的模样不同,他在战场上吃饭的时候很急很快,一口下去能咬掉半个馒头,好像饿得厉害。 阿檀心疼了,端了一碗水过来:“二爷您吃慢点,喝口水。” 秦玄策两只手都抓着馒头,自然地把头伸了过去,就着阿檀的手喝水。 他的头发凌乱,有几缕垂下来,蹭在阿檀的手上,痒痒的。阿檀忍着不敢动,小心地捧着碗,那姿势,仿佛像是她在喂他喝水,她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秦玄策很快吃完了馒头、喝光了水,用手抹了抹嘴,直接躺了下去。 每一个将士皆是如此,能有个地方躺平了就好,戎装不脱,刀剑不离,一刻都不敢松懈。 这里还算好的,搭了个木棚子,挂了半边布帘,前头还有炉灶挡着,在这兵荒马乱中,算是一处小小的避风处。 阿檀跪坐在秦玄策的身边,轻轻问他:“二爷累了吗?我给您揉揉肩膀?” “不用。”秦玄策闭着眼睛,懒懒地应了一句。 “那,捶捶腿?” “不用。” 他身上还穿着坚硬的铠甲,没什么好揉的、也没什么好捶的,就这婢子啰啰嗦嗦、唠唠叨叨,像只小麻雀,十分闹人。 但阿檀不做点什么就觉得不对劲,她想了想,又问:“那您热吗?我给您扇扇风?” “不用,别啰嗦。”秦玄策睁开了眼睛,他的语气很不耐烦,但目光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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