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媪知道阿檀曾经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奴婢,是私逃出来的,她没有路引、没有户籍,当时一路到松平县来,是靠着大法明寺和尚的度牒,及至到了松平县,因曹媪感激阿檀,自告奋勇把她留下,为此,曹媪去求了纪广平,给阿檀在松平县挂了个户。 现如今,看这情形,曹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阿檀原先的主人家,那大约就是大将军的晋国公府了,逃奴若被主人抓拿住了,那下场大抵不是很好。 阿檀的眼泪也落了下来,纵然千万般不舍,也实在没有法子了。 念念不懂发生了什么,看见娘和阿奶都哭了,她更加惶恐起来,紧紧地揪住阿檀的衣领,躲在阿檀怀里,小小的身子都开始发抖。 后面,还是曹媪稳得住,匆忙擦了泪,去替阿檀收拾行装,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你先出去,躲一阵子,我娘家是隔壁清溪县的牛头村,我有个姑表姐妹还住那边,她姓郑,我给你拿个信物,你去找她,她会收留你的,不用担心。想来那样的大人,也就一时兴头,他总不能老在洛州停留,说不得过几天就走了,到时候你再回来,莫慌,老婆子我风浪见得多了,不算什么。” “阿娘。”阿檀红着眼角,感激地道,“您的大恩大德,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嗐,你这孩子。”曹媪叹气,“还不清就别还,一家人,和娘还生分什么。” 她摸了摸念念:“不然,你把念念先留下,我替你照顾着,他们再坏,也不至于为难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吧。” 阿檀把念念抱得紧紧的,她容色娇柔,却一脸坚定之色:“不,我要带着念念一起走,我在哪,念念就在哪里,我死都不会把孩子丢下的。” 念念惊慌不已,一把搂着阿檀的脖子,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念念很乖很乖,娘不要把念念扔下,念念要和娘在一起。” 这么小的孩子,却要叫她担惊受怕,阿檀心疼得都要碎了,抱着念念亲了又亲,不住地哄她:“知道了,娘在这里,娘会带着念念宝宝,到哪里都会带着你。” 曹媪没法子,只好又替念念把行装也收拾上了,小裙子、小兜兜、小枕头、小勺子,零零总总的,加起来竟比她阿娘的还多些,哦,还有她的宝贝小铃铛。 满满地打了一个大包袱。 曹媪又担心起来:“这么老沉老沉的,你还带着念念,我怕你提不动,你稍等等,我去叫隔壁的张五叔,央他送你到牛头村去。” 阿檀接过包袱:“不,不要再去惊动旁人了,我得偷偷摸摸的,若不然……” 话才说到这里,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声响,隐隐约约,轰轰隆隆,仿佛雷鸣一般,从远处渐渐地传了过来。 阿檀收住了口,和曹媪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不知谁家的狗被惊动了,大声地吠叫了起来,在这寂寥的夜晚显得格外惊心,但是,很快,这狗叫声就被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淹没过去了。 是的,那是马蹄声,仿佛千军万马叠踏而来,似千钧雷、万重浪,那样的惊人的动静,使得地面都有了轻微的震动。 阿檀的脸色变得煞白,吓得把念念都掉了下来。 念念“唧”的一声,连哭泣都顿住了,抱紧了阿檀的大腿。 曹媪不知所措,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这、这可怎么办才好?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头轰然一声巨响,“哗啦啦”的,好似地裂一般,破旧的小屋子跟着抖了两下。 阿檀心中有了不妙的预感,她抓着念念的手,战战兢兢地推门出去。 曹媪家院子的围墙被人生生地推倒踏平了,黑压压的玄甲军骑兵簇拥在周围,一眼望去,铁马临阵,长戈如林,整条街道围得满满的,叫人插翅难飞。 暗夜里,无数火把照亮着这里,火光跃动,撕开夜色,金戈铁马的煞气穿透晚间的薄雾,刺人眉睫。 骄悍的骑兵恭敬地退到两侧,让开一条道。 秦玄策骑着高大的战马,越众而来,他直接踏过围墙的残垣,策马行到阿檀面前。 这个男人高大威猛,万军在他身后俯首,他宛如天神、又宛如修罗,火把的影子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愈发显得他脸上的轮廓刚硬锐利,他就那样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眼中是深沉夜色、更是熊熊火光。 “好,很好!”他仿佛笑了一下,那笑容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分外瘆人,好似淬了血的利剑,刺了过来。 他看着她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提着包袱,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来,阿檀,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这样的二叔好可怕,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他的时候,念念吓得躲到了阿檀的身后,瑟瑟发抖。 阿檀把念念护在身后,勉强挺起胸膛,用力地咬了咬嘴唇,颤声道:“二爷,我不欠您的,您不要逼我,看在旧日的情分上,您让我走吧,我走得远远的,此生不见,再也不碍您的眼。” “走得远远的?此生不见?”秦玄策重复了一遍,说得很慢、很慢,每个字都咬碎了,再吐出来,“你又想逃?又想把我扔下?就像三年前一样?嗯,阿檀,好,你很好!” 嘲风慢慢地踱了过来,高大的黑马逼在阿檀身前,低头喷了一个响鼻,让她退无可退,夜幕下,火光如血,映在秦玄策的眼底,他低下头,恶狠狠地盯着阿檀,好像要用目光把她撕开。 阿檀被这种鬼刹般的目光惊骇到了,她下意识地一步一步地后退,用微弱的声音为自己辩解着:“潘大人说了,我不过是个乡野村妇,不配伺奉大将军,大人说得对,我不配,您不要为难自己……” 她的话来不及说完,秦玄策倏然探身而来,长臂一舒,迅若风雷,抓住了她。她是那么娇柔弱小,而他强悍如斯,轻易地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横在马背上。 “为难?不,我从不为难自己。”他紧紧地贴住她,捧住她的脸,好像找了很久的珍宝,失而复得,不愿放手。逆着光,此时阿檀恍惚又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声音轻轻的,或许旁人都听不见,如同耳语般,对她一个人说,姿态亲昵、语气却是恶狠狠的,“难道不是你在为难我吗?你到底要我怎样、怎样才好?阿檀!” “你放手!”阿檀气极了,用力推他。 “不放!”他斩钉截铁地回道。 他的力气那么大,如同铁箍一般将她束缚,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无法撼动半分,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时忘了胆怯,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却带着某种不可诉说的愉悦。 阿檀咬得更狠了,憋足了劲,牙齿用力地厮磨着,其实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最痛的时候、最难的时候、在三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想起他,想咬他。 怎么能这样对她呢?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咬下来才好。阿檀也是会生气、会委屈的。 秦玄策的手抚摸过阿檀的脸颊,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捏住了她的下颌,轻柔、但是强硬地把她从胳膊上拉开。 “嘘……不是那里,你咬错地方了。”他低低地说着,俯下了身体,越来越近,“嗯,是这里才对。” 他的影子笼罩过来,把她整个人罩住,无从逃避。阿檀的眼睛都瞪圆了,但她没办法动弹。 仿佛是意料之中,又仿佛是突如其来,一个吻。 他的神情那么凶悍,但其实,那却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如同潮湿的羽毛,在她的嘴唇上拂过,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好似夜色下,一声不可闻及的叹息。 隔了三年,他的味道依旧没变,干燥而炙热的松香,却从高崖坠落,仿佛漫山遍野地燃烧起来,在这夜色里,将她包围,叫她头晕目眩。 他的身形高大,背面众军,将她掩藏在自己的怀中,或许谁都看不见这个吻。 “阿檀,回来吧,我想你。”他在她的耳鬓边说话,宛如呓语一般,就像很久以前,两个人窝在一起,她咬了他,他还要低低地过来哄她,一模一样。 阿檀的脑袋嗡嗡作响,数不清的火把在周遭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男人鼻息的热气拂在她的肌肤上,那么急促,甚至有些刺痛。 可是,不想回去,不能回去,阿檀已经不喜欢玄策了,再也不喜欢了,她心里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 她的嘴唇动了动。 “不许说‘不’。”秦玄策抵住了她的额头,轻轻的、咬牙切齿地道,“再说个‘不’字,老子要翻脸了!” 阿檀急促地抽着气,茫然地瞪着他,她这一整天,饥渴劳累,提心吊胆,只想着要逃离,可是,如今,逃不掉,哪里都去不了,突然觉得很生气、很生气。 凭什么?他凭什么这样?阿檀已经不喜欢玄策了,再也不喜欢了。 胸口越来越闷,头越来越沉,她用力地睁大了眼睛,夜色沉沉,压了下来,如同那个男人的眼眸,越来越暗。 她心里一直绷着的弦断了,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晕在他的怀中。 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沉沉的,睁不开,阿檀陷入梦魇中,动弹不得,周围光影朦胧,一直摇晃着,让她眩晕,好似一会儿抛上高空,一会儿又坠入深渊,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有人在她身边来回走动,衣裾拖曳,窸窸窣窣,还有人在她身边说话,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听不太真切。 “……娘子有些劳累到了,兼之怒火攻心,郁结五内,引发高热,急不得,须得慢慢疏导,待老夫先开些调理的方子。”这是一个老头子的声音,说起话来巍巍颤颤的。 “她还能把自己气病了?”这是秦玄策的声音,听过去带着强烈的置疑,“我一肚子火都没处说,她还敢生气?岂有此理!” “呃……老夫观大人面红目赤,印堂有火,确实肝气太盛,不如也给大人开些清凉败火的方子……” “闭嘴,不会说话就别说。” 对了,她很生气,阿檀迷迷糊糊地记起一些事情,气得身体都哆嗦起来,勉强仰起脸,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呻.吟声。 马上有人一个箭步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阿檀、阿檀,你醒了吗?” 他的声音方才听过去还凶巴巴的,这会儿却显得柔软起来,轻轻的,好像怕吓到她,还带着一种压抑的焦急。 阿檀勉强睁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烛光昏黄,隔着琉璃屏,映在刺绣缠枝蔓草的床幔上,似绮丽又似颓废,角落里点着不知名的熏香,烟径袅袅,如同云雾一般,在烛光中弥漫,显得秦玄策的面容也有些模糊,令阿檀觉得身在梦中。 但是,阿檀压着心事,新的、旧的一起勾了起来,一看见这个男人就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她浑身发软,连哭泣的声音都都发不出来,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把头发和枕头都打湿了,却呜咽着、挣扎着,断断续续地道:“不要,我不跟你回去,我不做你的奴婢、也不做你的妾,我不愿意和你好了,我、我不亏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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