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边上的范玄突然讽刺地笑了一声,痛斥道,“裴大人好大的本事啊,这番赶尽杀绝,也不怕遭了天谴。” 这话明摆着是说他裴安故意为之。 裴安缓缓直起身,侧目看向范玄,“卑职记得没错的话,范大人乃是秦阁老生平最得意的门生,既然心中如此敬重,怎么在出城时,不见范大人前来相送?如今人死了,哭几声,胡乱扳咬几句,便能表衷心了?还是范大人觉得这样心里会好受些,亦或是,范大人怕背后替你撑腰的人倒了,这往后的路更加艰难了?” 裴安的声音不徐不疾,一招反击,来得措不及防。 范玄愣愣地看着他,只觉血气不断倒流。 自古奸臣,没有一个要脸的,如今他总算是见识到了。 裴安倒是平静地回过头,面朝着皇上,等着被治罪。 范玄哪里还能淡定,跪下额头重重地往地上一磕,含着血泪道,“陛下,臣对陛下的衷心日月可鉴,秦阁老一生德音孔昭,君子是则是效,晚年不保被人污蔑不说,如今竟还尸骨无存......” “尸首倒是捞起来了。”裴安没忍住,转头打断了他的话,“范大人待会儿可以去瞧瞧。” 范玄看着他张扬的脸色,气血猛然翻涌。 “好了好了,都是替朕分忧的朝中重臣,你们要是起了内讧,朕这江山还要不要治理了。”皇上对这方面的调解,已经驾轻就熟,“秦阁老之死,朕也悲痛,人死不能复生,这都是朕命里该遭的劫,朕旁的不盼,只盼在座的各位卿,安康平安,能替朕多分担才是。” 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太大的深意,谁也不敢吭声了,齐齐地趴在了地上。 皇上也没拦着。 沉默了一阵,才看向裴安,问责道,“这渡口的水能有多深,即便跌下去救起来不就得了?如此大意,确实是裴大人办事不力,朕也不能不罚。” 裴安磕头领罚。 皇上思忖了一阵,才斟酌出来,“传旨下去,裴安失职,扣去一年俸禄,自行思过,另外......厚葬秦阁老。” 裴安统共进去了一刻,便退了出来,里面的宴席继续。 脚步这方下了台阶,身后便传来了动静,裴安回头,见范大人提前离了席,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向他瞪来时,恨不得千刀万剐。 裴安毫不介意,扬唇冲他一笑,“范大人怎么不继续?” 比起刚才的激动,范玄已经平静了很多,步伐踉跄,只抬眼看向他,厌恶地道,“裴大人有本事,就一辈子做一条趋炎附势的走狗,否则,自古奸臣贼子无一好下场。” 说完,范玄便拂开边上小厮的搀扶,东倒西歪地下了台阶。 裴安唇角扬起的一道笑意,缓缓落下,脸侧照来的一道强光,刺了一下眼睛,眸子有些发痛,裴安转过头,走去了边上的长廊。 刚出养心殿,到了转角,侧面一排漆红抱柱后,走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一位贵气公子爷眼睛一亮,出声道,“哟,裴大人?” 裴安闻言顿步转身。 瑞安王府的小郡王,赵炎。 两人儿时便相识,国公府倒下后,裴安身边的人散得散,走的走,唯有赵炎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不放。 裴安继续往前。 “你怎么这会儿才来。”赵炎压根儿没介意他的脸色,从对面快步迎上来,到了跟前眉飞色舞,“所有人都到场了,我都来晚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晚。” 赵炎的生母只是个奴婢出身,自从生下来,整个瑞安王府都对他不闻不问,几乎成了放养的状态。 而他这些年也不负众望,成为了人人口中的蠢材,吃喝玩乐什么都行,唯有读书,一窍不通。 裴安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花样,没空奉陪,“臣还有事要忙,就不陪郡王了。” “裴大人怎么可能不去呢?今儿公主办了一场蹴鞠,连三娘子都来了,正在南宫场上子坐着呢,你不知道?” 裴安神色一顿,目光缓缓移向跟前这张明显想看热闹的脸。 赵炎也不怕他瞧出来,笑容晕开,脸侧笑出了两个酒窝,又贼又奸,“萧娘子也在。” 裴安:...... 明阳公主正坐在梳妆台前,身边的宫娥匆匆进来禀报道,“殿下,人已经到了。” 明阳选了一根钗子递给了身后梳头的宫娥,挑声问,“都来了?” “三娘子,萧娘子都来了,奴婢照着殿下的吩咐,将两人的座位安排到了一块儿。” 明阳脸上的笑容一深,“挺好的。” 早听人说,裴世子和王家三娘子的流言传出来后,萧娘子就没一日快活,还曾上门找过裴世子讨要说法,最后哭着跑了出来,在得知裴世子去了王家提亲后,更是砸了几套茶具,囔囔着不活了,食都没进。 这就不活了,她也太脆弱了些。 明阳公主一脸鄙夷,往日不是一口一个状元郎,长得好又有才,说得彷佛这世上就她喜欢的男人最厉害。 行啊,既然如此优秀,她就偏让她得不到。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第18章 插好了珠钗,明阳起身又问,“裴大人出来了吗。” 宫娥点头,“刚从养心殿出来,被郡王截住,正往场子上赶。” 明阳一笑,颇为满意,“走,咱去看热闹。” 王芸被关了五年,放出来时,连王家的下人都认不全,更别说宫里的人。 她从未见过明阳公主,昨儿接到帖子后,虽也紧张过,但比起关她紧闭,让她进宫,明显是给了她便宜。 再想起听来的宫中繁华景象,金砖绿瓦,紫柱金梁,雕梁画栋,白玉为阶,十里甬道更是直通上天,内心还有些兴奋期盼,可如今到了地方,身边围着一堆不认识的世家娘子,尽管她以笑示人,面上一团和气,在席位上坐了足足一刻,还是一个也没搭上话,心头便只余了忐忑。 尤其是坐她对面的姑娘,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脸上,她迎上去几回,瞧见的都是冷眼。 彷佛自己欠了她银子未还,恨透了她。 王芸一头懵,将十一岁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拉出来重新捋了一遍,确实对跟前的姑娘,没有半点印象。 她虽不善言语,在对方瞪了她好几个来回之后,终究没忍住,她说话自来不会拐弯,问道,“姑娘,是我哪里冒犯了?” 她自认为态度谦卑问得礼貌,可此言一出,那娘子的脸色更难看。 王芸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对方却转而对她一笑,“三娘子当真不认识我?” 王芸如实地摇头,“不知姑娘贵姓?”说完先自个儿介绍,“我姓王,单名一个芸字。” 姑娘“哦”了一声,笑着道,“我姓李,李尚书家的。” 终于听她报了名儿,王芸不疑有他,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主动同她打了招呼,“李娘子好。” 话音刚落,周围的姑娘们低头的低头,捂嘴的捂嘴,明显是在憋笑。 王芸不明所以。 对面姑娘的眼里满意地划过一丝嘲讽,接着又指了自己边上坐着的一位娘子替她介绍道,“她是萧侯爷家的萧娘子。” 王芸目光望过去,和气地道,“见过萧娘子。” 这回耳边的笑声更大,而被她问好的‘萧娘子’抬起头,面色露出一丝尴尬,自个儿纠正道,“三娘子,我姓魏。” 如此,即便是个傻子也明白了,跟前的姑娘是在耍她。 王芸伸手拉了一把旁边欲要怼人的青玉,在院子里关的时日太久,她不认识人正常,对方也并未自我介绍,她叫错了,并不丢人。 没什么好生气的。 火没点起来,对面的姑娘似乎极为不甘,做了一阵,突然看了一眼泡着的一盏蜜饯菊花茶,取了旁边果盘里的一粒葡萄,“噗通”往茶盏里一扔,王芸没有防备,茶水溅起来,身上、脸上无一幸免。 “姑娘,你也太欺负人了!”青玉眼睛一瞪,忙取出绢帕,替王芸擦了身上的茶渍。 对面的姑娘,却无半分歉意,语气阴阳怪气,“倒是奇了怪了,早前听说三娘子被关在府上禁了足,连门都不能出,我还信以为真,可是后来又听说三娘子屡次徘徊茶楼,抛头露面,引得无数公子爷前去观望,更是不顾名节同人私会,也不知道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终是勾上了裴家世子爷,我便又不信了,如今一看,怎的三娘子又不一样了?” 这一番话,算是彻底地撕破了脸皮。 王芸愕然抬头。 到底是她没见过世面,她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萧莺也不同她兜圈子了,这段日子所受的气,她今儿非得要讨回来,抬头质问道,“三娘子勾搭人时,莫非不知裴安他有婚约?” 适才一直困在王芸脑子里疑问,豁然开阔,终于明白了,她怎的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她是没惹人家,可人家喜欢上了她的未婚夫。 之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就凭裴安那张招蜂引蝶的脸,不可能没有一两笔风流债。 这事很正常,她自己也有。 每回去街上,确实也有不少人拥挤着想要一睹她容颜,爱美之心人人有之,没有错,但取之就该有道。 “姑娘应该是误会了。”茶渍沾在脸上,还有些温度,王芸很怕惹事,遇事也喜欢息事宁人,可能是昨儿怼了大夫人之后,反骨一旦打开就收不回来,抬头看向萧莺,竟也没忍住,“婚约讲究三媒六聘,倘若姑娘真同裴安有婚约,必定所有人都知道,裴安乃朝中臣子,不可能一媒许两家,姑娘所说的婚约,要么只是一桩口头婚约,要么便是姑娘的一厢情愿,姑娘今日在这儿为难我也没用,是裴安不喜欢你,与我有何干系?退一步讲,他心里若当真有你,又怎会再来同我提亲。” 就如同她和邢风一样。 她再纠缠,人家也不会娶她啊。 还有,“如姑娘所知,我已是裴安的未婚妻了,我与裴安互生爱慕,情投意合,相约茶楼,有何不妥?你说的抛头露面就更不合理了,今日殿下办了蹴鞠,姑娘不也是露着脸来的?” 王芸一口气说完,看着萧莺聚变的脸色,眼睛似乎都气得乏了红,知趣不能再留,走之前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自小母亲就教导我,无论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得将‘礼’字当前,今日我虽不认识你们,但与各位娘子相处之时,一言一行自认为没有半点失礼,不觉得丢人。” 说完王芸起身走向席位后方,掀起竹帘,钻了出去,人生地不熟,她也不知道往哪儿走,只沿着跟前的鹅暖石小径往前。 风一吹,凉意袭上脸,才觉得自己心口跳得有些快。 头一回怼人,当时一通子说完,似乎觉得自己占理,事后心口又堵得慌,懊恼自己不会为人处事,更为心头冒出来的那股孤寂而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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