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她,毕竟已经不再是承欢于长辈膝下、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了,她已经成年,并且嫁为人妇,是个大人了,这样动辄还要扑到长辈怀里哭鼻子撒娇的举动,怎么看都是有些丢人的。 闻太师自是不会嫌弃,他手边没有放着帕子,就用衣袖仔细替外孙女儿一点点将眼泪擦干。 而沈阅,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冷静了下来。 昨天入夜闻太师一行就被带去了东宫,对这一昼夜宫里宫外发生的事全不知情,沈阅就一一与他禀明了。 听她说到秦照冒险回京了,老者面上紧绷的神情才明显见出了几分松懈,但他却不会天真的以为就单靠着秦照单枪匹马杀回京城,就能逼着盘踞这里根深蒂固的“地头蛇”皇帝父子妥协。 所以…… 对于秦绪为什么会突然改主意放了自家人随沈阅出宫,他心里是一直存疑的。 而这时候,他也不着急追问,只是耐心倾听。 当听见沈阅红着眼睛说,她以一杯假的毒酒又哄骗秦照离开了时,闻太师也敏锐的立刻意识到了不对:“他既然都冒险回来了,就必是将你的性命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些,明知道你身陷囹圄又受了胁迫,又怎会轻易上当,再度弃你而去?” 沈阅面对他眼底恨铁不成钢的诘问之色,鼻腔里忍不住再度酸意上涌。 但下一刻,她就心虚的闪躲别开了视线,闷声道:“我说我没有办法抛开你们独活,当时太子已然狗急跳墙,随时都准备与咱们玉石俱焚,我说要以他的命,换我们一家平安,我无论如何要赌这一把。他那不是抛弃了我,他只是……成全了我。” 其实,在秦照当时的情绪状态之下,只这个理由,是不足以说服他的,沈阅心里有数。 但她对闻太师交代的,就只到这里。 闻太师听后,久久无言,最终才是一声叹息。 他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的心性他知道,最是重亲情的,可是秦照对她也足够好了,他却不能赞同沈阅将他们还摆在了秦照之前。 老者拉过少女的手,轻轻覆在两掌之间:“怎么就犯这种傻呢?都嫁予人家做妻子了,人家待你不薄,你还这样偏着娘家人……人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怎的就你这丫头不开窍?” 主要是,就哪怕她是为着秦照好,在明知男人愿意为她舍命,那般在意她的情况下,她却豁出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留在这是非之地,这以后要叫秦照怎么想?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是会彼此消耗的,尤其男人,在面对感情这回事时,往往会比女人更小心眼,若这次真的伤了秦照的心,那她以后怎么办? 她这分明就是在断自己的后路! 沈阅并不想再频繁的谈论有关秦照的事,毕竟那是她在这世上除了外公以外最能亲近信任也最能倚仗的一个人了,她曾经也是无数次憧憬过与他白头偕老的未来的,就这样割舍掉,她的心脏每时每刻都仿佛被利刃割裂般的疼。 若不是大势所趋,若不是退无可退,她也不舍得…… 可同样的,她也看到了外公眼中深切的自责之色,她所不愿背负的那些愧疚,她也不想让外公背负,毕竟她心里也是明白的,外公是这世上最希望她能过得好,并且得个善终的人了。 现在,她的选择,却等同于是亲手摧毁了老人倾注在她身上的最后的希望。 “外公,其实有时候我会想,葬身于这皇权压榨与践踏之下,也许就是我的命。”心中思虑再三,她也是纠结犹豫许久,这时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抬眸正视闻太师的面容。 闻太师因她的话,紧紧皱起了眉头,明显是对这样的丧气话不赞同。 这半年之内,他自从病倒,就苍老得特别快。 沈阅看着他如今的面容,就想到梦里他弥留之际衰弱又痛苦的模样,这两张脸,仿佛很快就要重合到一起了。 即使她再是回避,再是不愿面对,那一天也在一步步逼近。 “我觉得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怪您也不怪我,更怪不着安王,我们所有人都曾倾尽全力的试过了,只是天不遂人意罢了。”强忍着心中愤恨,沈阅也终是没忍住的再度泪流满面:“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匪夷所思,才一直没敢对您说。在我未嫁之前,我曾不止一次的梦到过,梦到我嫁予太子之后,我与咱们闻家的结局。” 闻太师是个刚正清白之人,对于怪力乱神之事,向来敬而远之。 老者的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些。 但是看着外孙女绝望悲切的神情,他心中却止不住的被触动,甚至一度摒弃了自己心中的偏见,耐着性子轻声询问:“梦到的结局,不好?” “是,不好。”沈阅答得肯定又咬牙切齿。 下一刻,她唇角扯出一个自嘲苦涩的弧度来:“不仅我过得不好,太子为了扶他心尖子上的柳氏上位,暗中给我下药,绝了我的子嗣,又因为这件事,将您气到一命呜呼,之后他便毫无后顾之忧的废了我,甚至任由柳氏暗下毒手也将我害死了。那一辈子,你我的结局,也只比现在推迟了三年罢了。” 闻太师心里是不信这些的,但他依旧大受震撼。 半晌,才沉声道:“所以,是早从一开始,你就因为这个不想嫁去东宫?为什么不早些与我言明?你还怕我会逼……” 他话至此处,就先懊恼的自行戛然而止。 当初他为了不叫沈阅心里承受太多,就隐瞒了闻清欢的旧事,所以在沈阅眼里,他应该就是个拼命想要攀龙附凤,将她往高位上推的大家长吧,她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简直再正常不过。 “不是怕您会逼我。”沈阅径直接过他的话茬,“我知道,只要我说我不想去,您就一定不会勉强于我,可皇帝陛下却未必会是如此宽容体谅的,我不想因我虚无缥缈一个梦,就拉着咱们全家去得罪皇家。” 闻太师默了默。 沈阅的善解人意和识大体,他也向来都是知道的。 可也正是这样,他就越会觉得是自家对不住她:“所以,你也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现在说出来,也仅是为了劝慰于我,叫我这老头子能够坦然接受叫你陪着我一起被困在这京中等死?” “不是的。”沈阅摇头,眼底情绪再次被愤恨洗礼掩盖,“因为在我与安王成婚之后,太子还是不依不饶的屡次纠缠挑唆,试图破坏我们的夫妻关系,他这做为就很反常,后来我渐渐意识到不对劲,与他当面对质过一次,就诈出了他的实话……” 闻太师从她神色之间,再度意识到了事情严重:“什么实话?” 沈阅道:“太子亲口承认,我梦里的那一世,便是他亲身经历过。” 到底是闻太师不会相信的理由,回应她的只是老者长久的沉默。 沈阅苦笑:“我原也是觉得荒唐,可是他口中一桩桩一件件发生过的事,都能与我梦里对得上,于是我便不得不信,可能人真的是有前世今生的孽缘的。” 她看着闻太师,虽然知道这样的真相伤人,也只得和盘托出:“他没有丝毫的后悔,也没有半句的忏悔,更是扬言,这辈子我背弃了他,他也绝不会放我好过,叫我得个善终的。可是凭什么啊?就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天下之主,就能啃噬着我们一家人的血肉,践踏着牺牲者的尸骸白骨,还这般高高在上又理所应当的肆意羞辱我们吗?” 她说:“外公,其实我也不是未曾挣扎犹豫过,我也曾想过不去计较,可后来我才发现我做不到,我也不甘心。与其时时处处避让,等着他拿准时机践踏我们,我是宁可鱼死网破,与他拼上一拼的。” “不只是为我自己,也不只是为您,更为了我娘!” “只要一想到她的血,是为了龙椅之上那两父子,那般卑劣之人流的,我就几乎恶心愤恨到睡不着觉。” 事实上,她对闻清欢的感情没这么深,更加耿耿于怀的还是上辈子她外公的死! 她替这个光明磊落了一辈子,为了朝廷殚精竭虑承受了太多的老者叫屈! 闻太师听她骤然提起闻清欢,却是惊慌失措的瞳孔剧烈一缩。 沈阅在他惊恐的注视下,诚实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娘的事,我也知道。其实是早在我成婚之前,殿下他便告知了我实情,我只是……不想又惹起您的伤心事……” 老人眼中的光彩,顷刻间就完全的寂灭下去,漫上一层水光。 但是他这把年纪身份的人,是不能在小辈的面前流泪的,所以,下一刻,闻太师便抬手挡住了眼睛。 他嘴唇苍白,胡须颤抖,声音痛苦到近乎音色扭曲的沉痛道出了压抑多年的心里话:“当初我该拦下她的……没能拦下她,是我这一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以至于自那之后就耿耿于怀成了心魔。是我错了,而且一错再错,清欢死后,我就是为了证明她去得值得,所以才会一门心思觉得你该入宫,那双父子与这天下之人都该将你捧上至高无上的后位,那样看着你时,我才能真的说服自己,告诉自己清欢不是白白牺牲的,那样可能心里就不会那么愧疚了。” 沈阅是懂得如何维护一个长辈的尊严的,所以,她并不试图劝慰对方什么,只是静待时间过去,闻太师自行调整好情绪,重新冷静下来。 再次对上他的视线时,沈阅就自他慈爱的目光中也看到了某些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老人微凉的指尖,颤抖着再次捉握住少女还显稚嫩的手指,面上现出挣扎的神色来:“既然都觉得不甘心,也不值得,我们确实应该试着把这颠倒的乾坤扭转过来的,只是你……” 沈阅的表情坚毅又庄重:“我不在乎下场,而且就凭现在这个局面,不到秦绪真正穷途末路之时,他也不会动我,更不敢再动你们。” 她身上的蛊,就等同于掐着秦绪的命脉,这一点绝非危言耸听。 没有任何长辈愿意看到自己精心养大的孩子孤注一掷,去冒这样的风险,尤其还是本该一生都被人妥当护在羽翼之下的娇弱的女孩子。 可是如今这个局面,曾经唯一有可能救她于水火的秦照也被她放弃了,闻太师也只觉得棘手。 但是这时候,他得要拿出他为人长辈的担当,反复握了握外孙女的手,又再露出了平和的笑容来:“好,既然你有决心,那咱们祖孙就试一把,如果真就注定了是这么个命数,的确也没什么好畏手畏脚的了。可是阅儿啊,你得答应外公,以后再有事,定要提前与我商量,不要贸然行事?” 沈阅望着他,片刻之后,点了头。 等她再从闻太师房里出来,都已经是二更时分。 徐惊墨一席玄衣立在院中,背影高瘦挺拔,听了动静,他转身看过来,眉目艳丽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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