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血泊中的商秋惊恐的伸出手去,却依然虚弱至极,无能为力,眼见着老人以一种绝望又悲悯的眼神扫视过手握屠刀的众人。 最后,他说:“教出这等人性泯灭的两任君王,我闻时鸣便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罪人,无颜对天下,也只有以死谢世人。各位同僚晚生,但愿你们都能慧眼识珠,得遇明君,莫要如我这般,糊涂一世,终得以这一身清白殉了这污浊世道罢!” 言罢,老人的身影如一片坠落的雪,毅然决然自高处跃下。 坠落的那一刻,老人脸上却仿佛圣光流转,奇异般露出释然解脱的笑。 人呢,总归都是自私的,不为江山,不为天下,他其实…… 只是为了给惦念多年的女儿一个交代。 内疚自责了这么多年,这一刻,他们父女殊途同归,他也总算可以坦然面对,去地下与女儿团聚了。 城楼之下,秦照与长赢几人不约而同的纵身而起,想要去接他,却被滚滚护城河阻挡。 最后,秦照扑过去,只堪堪跪在了河堤边上,眼角滑下两行泪。 不只是因为害怕他未能阻止闻太师的殉国之举,沈阅会不肯原谅他,更多是—— 是对这位曾经一腔热血,清白正值的当世大儒的尊敬与惋惜。 寒风猎猎,护城河吞噬了文人傲骨,很快便恢复平静,整个天地间,雪花肆虐,方才一场起于同室操戈的杀戮消弭于无形。 大越元朔元年元月,上元节前夕,太师闻时鸣揭露了前面两任皇帝诸多不为人知却人神共愤的恶行,并且以死警世人,殉身于两军阵前。 殊死守城的禁军大受震撼,绝大部分自愿放下屠刀归降安王义军。 宫中新帝穷途末路,赶在义军攻入皇宫之前,自刎于承天殿内。 守城军主动开城门,迎安王大军入城,接管帝国皇城。 秦照派副将继续收拾秦绪的死忠残余,直杀入皇宫,做最后的清洗,自己却吸取前车之鉴的教训,第一时间马不停蹄赶回安王府。 彼时,府里的闻家人早知道了闻太师的打算,所以在他离开之后就早早的披麻戴孝准备好,这会儿已经去了城门处准备接回他尸身安葬。 府邸里,但凡会些拳脚的也都被商秋和甘参将带出去帮忙了,只有一些老弱妇孺走动,显得尤为空寂。 林管家也不在。 秦照一路冲到后院他与沈阅的卧房,院子里也听不见丝毫人声。 他一颗心猛地向上提到了嗓子眼…… 按理说,商秋上回失误过一次,这回无论如何,就算是沈阅安排他去护闻太师,他也不应该又一次不做任何安排的把沈阅一个人留在家里,等着秦绪的人来抓吧? 可是,这整个府上的气氛,将凄凉荒凉的意境渲染了十成十。 大雪纷飞,他站在房门前,几乎是鼓足了所有勇气才猛地一把推开。 走进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 没有! 哪里都没有! 这房间里,明明处处都是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可就是不见他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人了。 秦照茫然走过一圈,最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冲回卧房。 他看向沈阅梳妆匣子旁边。 以往,那里一直摆放着一个雕花的小木盒的,里头放着的是她的另一只珍珠耳坠子,和定情那日他亲手簪于她发间的那支素簪。 那是…… 他们的定情信物。 那日之后,她没再戴过那副耳坠子,他也没再用过那个发冠,两人私下虽然默契的谁都不说什么,彼此却都知道,对方是有将这两样东西妥善珍藏的。 可是这会儿,那个盒子不在了。 他扑过去,仓惶去翻她首饰匣子,翻梳妆台上的抽屉,一无所获之后,又冲到床边扒开枕头被褥。 枕头边上,有个胭脂盒子。 那盒子已经不是他最早买给她的那一盒了,因为那盒口脂后来成了他们夫妻在床笫之间的小秘密,于是用的很快,他在京期间就换过好几盒了。 用完的盒子,她都随手收在梳妆匣子里,这一盒只用了不多。 但是自他离京以后,放的太久,面上都凝固了。 屋子里的一切,明明都是熟悉的,却又仿佛就是有哪里是不一样了。 秦照攥着那个胭脂盒子立在床前,突然迷茫—— 沈阅若是被秦绪带人抓走了,那她一定顾不上带走俩人的定情信物的,也不会带,所以…… 如若她不是落到了秦绪手里,又会是去了哪里? 回闻家了吗? 不…… 那就是跟闻家人一起,去接闻太师了? 刚刚思及此处,忽听得院子里传来女子走路时那种很轻的脚步声。 男人心上一喜,赶忙冲出去,却在看见立在风雪里的少女时表情又瞬间绝望垮了下去。 “怎么是你?”秦照冷静问李少婉。 李少婉心里甚至比他更觉得奇怪:“我刚得了消息,听说城破了,怎么您没有直接进宫去吗?” 秦照对着除沈阅以外的女子向来耐性不多,他蹙起眉头,突然想到李少婉在这,或者她知道沈阅的下落,于是连忙又迎了一步上去:“你今天是一直在这吗?知道本王的王妃去哪里了吗?” 李少婉听的一愣,随后脸也垮下来,惊愕道:“怎的?她……她没去找你?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 秦照闻言,不由的更加惊诧:“什么意思?她不是和闻家的人一起一直被困京城的吗?” 李少婉道:“前阵子太后娘娘过来,将她接走了,说是提前送她出城,叫她投奔你去的。” 想到沈阅近来做的那些事以及自己母后的为人,秦照突然惊恐万分,撇开李少婉就直冲出了院子。 秦绪一死,宫里的守卫也如一捧散沙,在贺太后重新站出来主持大局之后,很快稳定下来。 为了赶时间,他直接策马入宫城,找到了贺太后面前。 宫中清扫余孽,整饬宫规,忙了一整夜。 与此同时,京城内外各处衙门机构也都在有条不紊的快速恢复秩序。 只一昼夜之间,整个京城之内的气氛就焕然一新。 也可能是连续数月腥风血雨的压抑太久,次日上元节的元宵灯会上,京城里几乎万人空巷,热闹非常。 没人在意这坐江山又换了主人,也没人在意下一个坐上龙椅的会是谁,只要他们的君王能保他们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好。 人间烟火里,寻常人的愿望就是这般朴实无华容易满足。 就在外面张灯结彩,烟花乍起一片热闹时,秦照一人游走于自己偌大的府邸之内,走过他和沈阅的卧房,书房,再到他的外书房,手指抚摸过她曾用过的每个物件,甚至还在前院那个最偏僻的小花厅院子里捡到了两颗落在地砖缝隙和枯草丛中的算盘珠子。 这一整个晚上孤寂的走下来,他心里渐渐越发鲜明的有了一种感觉—— 或者,他已经彻底失去她了。 沈阅没出什么意外,他相信以他母后的为人,她犯不着对他撒这样迟早会揭穿的谎,可是如果不回来一趟,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段时间他挚爱的姑娘都承受了些什么。 所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领地里,都堆着许多被损毁的乱七八糟的首饰,林管家说王妃后来有了拿簪子当筹子玩投壶的嗜好…… 下人将这理解成是她骄奢淫逸的怪癖,可只有他能明白,她不是的。 她是那么秀外慧中端庄大气的姑娘,几乎从来不会拿外物或者外人来发泄内心情绪的,以她的为人,那些名贵的发簪,她即使不喜欢,不愿意要了,也会赠予旁人,赏给下人,而绝不该是这样肆意的损毁挥霍。 她是太压抑,太痛苦了,太多的情绪无处发泄,才通过这种方式来寻片刻的解脱。 大概是从她提起所谓前世种种,这个心结就已经种下,解不开了。 是他太迟钝,也过分高估了自己能给予她的安全感,以至于完全疏忽掉了…… 事实上应该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满腔怨愤,随时做好了与秦绪同归于尽的打算了。 明明她都那么压抑痛苦了,他却居然还毫无所察的将她独自留在了京城,让她在秦绪的重压之下甚至忍痛舍弃了她盼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他们的孩子。 无尽懊恼自责与后怕的情绪,山呼海啸般将男人淹没。 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她一个人走过了那段荆棘丛生又遍布着凶险崎岖的路,走过之后,心灰意冷…… 她大概,真的不会再要他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连贺太后也不知道,她派出去送她的那几个人,暂时也都还没有回信。 秦照一个人,在那个小花厅的院子里枯坐一夜,手里捏着那两颗算盘珠子,却又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手腕上用她那耳坠子上珍珠编成的手串。 拼杀回京的这一路,他幻想过无数个与她重逢时候的画面,到头来却一个也等不到。 次日,秦照也没急着离京寻找,而是先去闻家祭拜了闻时鸣,顺便跟闻家的人请罪道歉。 又等了几日,贺太后终于得了回信,据她派出去的人来信回禀,说是沈阅怕叫秦照分心,出京之后就叫他们改道把她送回荆州闻家的老家了。 秦照当即出京,日夜兼程赶过去,结果却又扑了个空。 据闻家老宅的下人所言,她回来只住了一阵,前几天得了京城方面的消息,打发贺太后的人回去复命之后她也走了。 至于去了哪里—— 老宅的人也不知道。 过来的路上,秦照还心存侥幸,这一刻,一颗心才是真真正正沉到了谷底。 她这样刻意的躲着他,这当真是不想要他了吧? 他把她弄丢了…… 浑浑噩噩间,他甚至不知道该如对留在南境翘首以盼等着沈阅过去的两个小丫头交代。 自荆州离开,他回了趟梁州,原是想顺路把沈阅那俩丫头还有一些家当搬回京城王府等她,谁曾想春祺知道自家小姐下落不明之后居然死扒着门不肯走。 小丫头哭得梨花带雨的抱着冬禧不撒手:“我不走。小姐答应过,说她会来这边与咱们团聚,她答应过的,她不来,我就不走,她不能说话不算数。” 冬禧也是无奈。 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儿? 夫婿不要就不要了呗,怎么能把她俩也扔了? 于是俩人凑在一起,抱头痛哭。 当初跟随入京的南境军,留了小半在京城附近驻军,须得继续震慑一阵,以待京城内外的局势彻底稳定,而大部分,这段时间已经陆续折返了。 秦照在梁州留了几日,重新布属整顿边防。 后面掐着闻家扶灵回乡要将闻时鸣入土为安的时间,她又回了荆州,送老人家最后一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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