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闪身躲过,侧目看去, 庑廊下站着两人。 一名宫娥, 吓得脸色煞白, 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他的儿子裴恪手里拿着弓,站在几步之外, 无辜地望着他。 “父亲, 儿臣只是……想射下那只翠鸟。” 宫娥磕头, 急得快要哭出声, “陛下息怒, 小殿下的确是想要那只鸟儿的羽毛, 绝非有意冒犯陛下。” 裴涉夺过裴恪手中那只弓,捡起地上掉落的那只箭, 须臾间,那只翠鸟从树影里坠落。 “不是想要吗?”裴涉俯身按住裴恪的肩膀,“去,捡起来。” 裴恪才四岁,身子小小的,力气也不大,被他死死摁住,短胳膊短腿不停地挣扎。 对视一瞬,裴涉松开他。 裴恪站在原地,并未去捡那只死了的翠鸟。 他想杀的,根本不是那只翠鸟。 他只知道,他父亲是大齐的皇帝,而他是唯一的皇子,只要父亲死了,他就能坐上父亲的皇位。 至于原因,根本没有原因,这些卑劣的念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杀了父亲,就不用屈居人下了。 “呜呜……”孩童的哭声很是稚嫩,泪水好似能淌进人心窝里,让人一下就心软。 裴涉蔑笑一声,手掌摸在他头顶。 “给我老实点,别以为你是我儿子,我就不敢杀你。” 哭声戛然而止,裴恪抽噎着,委屈地看着他。 裴涉扫了一眼,那柄弓制作粗糙,大抵是裴恪自己照着书上的图纸做的。 他轻巧地折断那柄弓,随手一扔。 裴恪心爱的弓箭被毁坏,心疼极了,泪汪汪的眼睛忿忿地瞪着裴涉。 裴涉在他肩头拍了拍,用极低的声音在对他说:“用这样的弓箭,杀不了朕。” 而后便站起身离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的时候,裴恪仍旧愣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小嘴里咕咕哝哝:“那可不一定。” 因着年纪尚小,他的眼睛还很圆润,琥珀色的瞳仁犹如两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嵌在眼里,但这双极为漂亮的眼睛里,却淬着一股怨毒。 身侧那名宫娥扑上来,用袖口擦去他眼角泪水,“殿下,吓坏了吧。” 裴恪吸了吸鼻子,眼中的怨毒消散不见,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 甘州偏远,即便是春日,也经常起风,黄沙漫天。 这一日傍晚,姜窈从县令府上出来。 一阵狂风大作,卷着黄沙,漫天尘土飞扬,街上的行人渐渐散去。 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打在地上的泥土中,不出片刻,地上一片潮湿泥泞。 雨水自空中抛洒下来,地上存了些积水。 姜窈寻了处屋檐下躲雨,过路行人匆匆,很快街上就空无一人,大雨却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弥弥!”岑晏撑着一把旧伞,一身青色布衣,出现在大雨中。 伞檐向她倾斜,遮住了风雨。 姜窈和岑晏在一柄伞下,她身上干干净净,只有鞋上溅了些泥水,岑晏衣裳却被风雨侵蚀,湿了大半。 她住的垂杨巷偏僻,回去的路七拐八绕。 经过一间茶楼时,街上只有他们二人的身影。 茶楼上,裴涉放下茶盏,朝窗外不经意看了一眼。 一个日思夜想的身影闯入他眸中,即便那人身影被油纸伞遮了一小半,他也能辨认出那是姜窈。 他对姜窈的身形,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熟悉。 从茶楼下去,那两人的身影已经远去,在雨幕中只有豆粒般大小。 —— 姜窈回到家,请岑晏进去。 岑晏这回没推辞,将那柄水淋淋的旧伞扔在门口,随姜窈进去。 姜窈在檐下置了一张方桌,家里地方小,平日里她们一家就在这里吃饭。 “地方小,晏大哥莫嫌弃。” 岑晏笑道:“怎会嫌弃,我只怕叨扰你们。” “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晏大哥莫要同我客气了。”姜窈温了一壶酒,放在桌上。 院中乐意融融,灯火如豆,姜窈和岑晏说笑着,眉眼弯弯。 虚掩的门缝中,一双冰冷的琥珀色眸子正死死盯着院内两人。 眼神冰冷死寂,狠毒如蛇。 嫂嫂骗了他! 她瞒天过海,放了场大火,金蝉脱壳,撒了这么个弥天大谎,就是为了离开他。 那张姝丽面庞远在雨雾之后,朦朦胧胧,却比他梦中那张火海里濒死的苍白面容要清晰太多。 她没死。 她没有葬身火海,他忽而觉得庆幸。 怒火又将心底的庆幸吞噬,她好得很,骗了他四年。 她在这地方逍遥自在,可他以为她死了,煎熬了四年。 失而复得,自然是好事,但嫂嫂骗他的事,将来也是要清算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眼底晕开一丝狡黠,如滴墨入水,逐渐散开。 —— 翌日,雨停。 姜窈如往常一样,去县令府上给几位小娘子讲学。 傍晚从府上出来,落日暝暝,一切如常。 走了几步,身后有人喊了声“弥弥”。 她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岑晏,转身时才发觉那声音并不是岑晏的。 这声音几乎要被她遗忘。 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仿佛都随着那场大火被烧毁。 但刻入骨子里的恐惧与恨意猛烈敲击着她的心脏,她的身子蓦然僵住。 “别来无恙,弥弥。” 姜窈愣了一瞬,拔腿跑开,依旧是素白的裙摆,被风吹拂得翻飞。 她跑不快,裴涉三步两步追上她。 姜窈步步后退,被逼到巷尾。 她红着眼睛,“你,你想做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 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严丝合缝。 她梳着妇人髻,后颈上朱砂痣在衣领边缘,她一低头,他便能瞧见。 “现在说不认识,恐怕有些晚了。” 姜窈偏过头,坚持道:“我真不认识你,与你素昧平生,你为何为难我?” 裴涉低声道:“是么?素昧平生?可我怎么知道你颈后腰间皆有一枚朱砂痣。” 他说着,手已经覆在她后腰上。 姜窈猛地推开他的手,“不要碰我!” 裴涉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才收回去,“好,我不碰你。” 姜窈冷淡道:“让开!” 裴涉真的侧身让开一条路。 他神色平静,眼底暗暗涌动的疯狂顷刻间被压制下去。 他不愚蠢,将她再次逼上绝路的事情他才不会做。 对这个纯善心软的嫂嫂,他有的是手段,四年的苦苦煎熬他受够了,此番来甘州亲自调查节度使傅曜谋逆之事,机缘巧合之下,再度遇见姜窈,既然上天有意眷顾,让他失而复得,他就绝不会放过。 姜窈走了一段路,发现他仍在后面跟着,转头斥道:“你别跟着我!我好不容易才逃走,你为何还不放过我?你想逼死我吗?” 裴涉的笑意里不露端倪,“甘州不太平,我离你远些,护你周全。” 姜窈气恼,却也没办法,骂不走他,也甩不掉他,只能让他跟着。 到了家门口,她进了门,立即要将门关上。 “你不许进门!我长嫂和侄儿就在家中,你若想动他们,先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裴涉从容道:“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想和你重修旧好。” 姜窈不理会,把门关得严严实实,还上了锁,在门里道:“你做梦,我不会跟你回去。” 甘州天气怪,到了夜里,又下起了雨,雨声沙沙,春寒袭人。 姜窈在自己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望着窗外。 寒意随着雨水一起落下,在初春夜里浸染开。 姜窈起身关上窗子,窗纸破开了一条细缝,她忘记糊上新的窗纸,只好将就用。 平时没什么,一下起雨,腰腿都隐隐作痛。 她翻找出一瓶药油,解开衣裳。 药油倾倒在她掌心,药香味即刻飘散开。 站在窗外那人也闻见了。 裴涉透过窗纸上那道缝隙窥视着房中情景。 一入夜,他就翻墙进来了。 姜窈掌心绕到腰后,缓缓推开药油,天气凉,她并未完全褪下衣衫,只是解下了束在腰间的腰带。 棉布里衣被她的胳膊推着,沾染了药油,随着她的动作时上时下,腰间的衣裳被推上去时,那截细软腰肢就露出来,腰上那粒朱砂痣也时隐时现。 有时下手重了,她还会发出一丝呻|吟,叫人觉得可怜。 窗外有人,她并未注意到,窗边的油灯反而将她的身影投在了破旧窗纸上,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 腰上的药油抹好了,她又换了个姿势,脱了鞋子坐在床上,卷起裤腿。 纤巧莲足陷在柔软棉被中,双腿细长白皙。 她动作稍慢,药油就从膝盖流下去,流淌到腿根,湿凉的药油触碰到温热的腿根,激得她浅吟一声。 声音低柔,很细很轻,隔着一层窗纸,还是让裴涉听见了。 房内昏黄灯火在他眸中跃动。 他应该强闯进去,夺过她手中的药瓶,掀开她衣裳,挽起她亵裤,用掌心帮她将药油仔仔细细、一滴不剩地揉进肌肤。 但他没有。 她怨他,恨他,不喜他逼迫她。 他们之间结着深仇大恨,她不愿意同他亲近。 他只能一步步靠近,等他那心软的嫂嫂再次放下戒心。 姜窈涂好了药油,外面的雨还在下,她担忧地望了望窗外,窗纸挡住了一切,什么也瞧不见。 也不知道裴涉还在不在门外。 都过了这么久了,他应当走了罢。 可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撑着伞,提着灯笼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你怎么还在这里?别在这站着了,叫人家瞧见,说我夜里与男人私会,坏了我名声。” “怎么能说私会?你我并未和离,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四年未见,我可是日夜思念,弥弥怎么舍得赶我走?” “满口花言巧语。”
第48章 留宿 檐外雨声淅沥, 姜窈这几日不去县令府上讲学,今日抄了一日的书。 傍晚时她撑着伞走到门前,一推开门, 蒙蒙雨雾轻烟般漂浮,天色灰黄。 门外无人,小巷冷清,已经没有裴涉的身影。 姜窈正要合上门。 一只伤疤盘踞的手出现在视野中,挡住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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