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窈打眼看去, 他肩上扛着一张刚剥下来的虎皮,皮毛上没有沾染一点鲜血, 应当是仔细清洗过。 “你素有腿疾, 虎皮暖和,围在腰腿上可缓解一二。”门半开着,将他冷峻面容遮挡了一半,深巷晦暗, 他一身玄衣, 高大身形压得人喘不过气。 姜窈握着门闩的手捏得紧紧的, 阔别已久的畏惧再次爬上心头。 “别怕, 我不进去。”裴涉倾身,将虎皮放在门口。 左肩上几道血淋淋的伤口不动声色地融入姜窈的视线。 伤口有些深, 蜿蜒至心口处, 鲜血凝结在裂开的皮肉周围, 衣襟也被血染开一片暗红。 血腥味在潮湿雨雾中散开, 送入姜窈鼻息。 她讶然道:“你受伤了?” 裴涉放下那张虎皮, 淡淡道:“无妨。” 他还未站起身, 姜窈看不见他的神色,雨水将天色压得阴暗, 巧妙遮掩了他脸上须臾的笑意。 姜窈攥着袖子,狠下心道:“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往事不忍回首。 被他囚禁在猗兰殿的事如在眼前。 她刚来甘州时,有时做梦都是被困在猗兰殿的情形,她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会应答她。 “弥弥为何如此狠心,你恨我,怨我,我都认了,可恪儿他才四岁,他有什么错,你忍心抛下他吗?” 裴涉低头望着她,笑意消失不见,尘封的占有欲肆虐叫嚣着,将他琥珀色眼眸燃烧得血红。 只不过他极为聪明,不会让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如此轻易暴露。 眼底烈火悉数化开在一声极轻的苦笑中,不着半点痕迹。 姜窈依旧狠着心,不曾动摇,“当初让我们母子分别,不得相见的人不是你吗?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怪我那时一心想留住你,才用了这种手段,”裴涉拔出腰间匕首,捉住她腕子,将匕首放在她手中,“可我的心是真的,不若弥弥剖出来看看?” 姜窈想甩也甩不开,冰冷的匕首握在手中,如有千钧,“你,你放手!” 她再一抬眸,裴涉肩上伤口在她挣扎间撕裂,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衣襟。 伤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周遭一片阒寂,她沉默无言,天地间惟余雨珠落下的啪嗒声。 良久,她道:“你进来罢,我给你找些草药。” 她转身,裴涉跟在她身后。 姜窈撑着伞,他淋着雨。 走出两三步,姜窈回头。 他一身衣袍被雨水打湿,伤口处的鲜血也在被雨水冲刷着,暗红血迹在衣衫上晕开一大片。 她收回视线,停了步子,等他。 裴涉暗笑,嫂嫂的心还是这么软,比她那段柳腰还要软上三分。 姜窈的屋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一尘不染。 她指了指床榻,示意裴涉坐下,屋内狭小,除了床榻,一方桌案和一个柜子,再也容不下别的。 姜窈找出一瓶伤药,犹豫片刻,朝他走去。 她打量着他衣衫上那片暗红血迹,支支吾吾道:“衣裳……脱了。” “受伤了,没力气,弥弥帮我。” 姜窈瞪了他一眼,视线扫过他左臂时,他伤口渗出的血已经和雨水混合,顺着手臂淌下来,一滴滴砸在地上。 再硬的心这时候也软了半寸。 她叹息一声,无奈地凑近了些。 玉白的手甫一探出,就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脖颈和脸颊烧得绯红。 即将触碰到他腰间玉革带时,像是被烫到似的,往回收了一下。 她总是自欺欺人,告诫自己姜窈已经是死了,她不是姜窈了,若真是如此,他们也不是夫妻了,她为何要解开他腰带,脱下他衣衫。 血肉模糊的伤口散发着新鲜的血腥气,将她恍惚的神思唤回来,心神微动。 她咬住唇瓣,低下头不去看他,解开了他的腰带。 玉革带被她搁在一旁,雨声几乎遮挡不住砰砰的心跳声。 在血腥气之外,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沉檀香。 姜窈专注的神情被朦胧烛光照映在裴涉眼中,他略有几分得意。 嫂嫂终究还是逃不出他手掌心,也不枉他亲手用匕首剜出这血淋淋的伤口。 姜窈小心翼翼地揭开已经粘在他伤口上的衣裳,“这伤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深?” 裴涉看了眼放在桌案上的虎皮,“无碍,在山里不小心被那只虎抓了一下。” 姜窈手抖了抖,药粉凌乱洒在伤口上。 她一直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自己已经不是姜窈了。 日久天长,连她自己都要相信了。 四年的岁月无形之间冲淡了当年的怨憎,她似乎真的快要和当年的自己割裂开。 对面那人直勾勾盯着她,她避开他的目光,默默用纱布缠好伤口。 雨声越来越大,呼吸声、心跳声逐渐被雨声淹没,油灯上的火苗摇摆跳跃,将二人的身影映在墙上。 姜窈忧心忡忡望着窗户,窗纸上溅上雨点,疾风席卷,门板上一片潮湿。 姜窈推开窗,瞥了一眼外头的雨势。 不见一丝月光,只有雨水从天上浇下来的声音。 再回头看去,裴涉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笑问道:“雨这么大,弥弥要赶我走吗?” 姜窈垂眸,“留宿可以,不许上我的床。” 她没抬头,听见那人轻笑了一声。 一阵疾风将雨水扫上窗棂,窗纸上洇开水渍。 姜窈不再理睬他,褪下外衫,掀开被子上床。 裴涉席地而坐,正对着床榻,姜窈的脖颈露在外头,正巧能让他瞧见。 他静静等着,笃定她会开口问他。 风从门缝了钻进来,熄灭了油灯,屋内倏而暗了下去。 姜窈终于开口,“恪儿他……在长安过得可好?” 裴涉答道:“他如今四岁了,宫里衣食无缺,只是,他经常问起他的母亲身在何处?” “他与你长得极像,性子也乖巧。” 假话让他说出来,跟真话似的,姜窈思念孩子心切,也没分别出真假,信以为真,心里越发沉重。 抛下孩子,只身离开,实在是无奈之举。 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仇,什么怨,都忘了许多,唯独她的孩子,一到夜里她就会想起。 这孩子从生下来,她就没见过几面,实在可怜。 她缩在棉被里,侧着身子,背对裴涉,只听他在黑暗中又道: “想回长安看看他吗?” 没有回应。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枕头上。 她死死咬着唇瓣,不发出声音,生怕裴涉听见她在哭。 裴涉没有逼问,黑暗中端详着床榻上的人。 嫂嫂骗了他这么久,来日这笔账定要讨回来。 —— 今日又是月末,姜窈和往常一样,一起身就去了寺庙。 城里落檀寺的香火旺盛,且极为灵验,香客不断。 姜窈在这里给兄长和亡夫各供了一盏长明灯,每月月底她都会来此添些香油,捐些香火钱。 路途不远,姜窈半道上去买了些香烛。 刚从铺子里出来,几个身穿皂衣的胥吏围上来,拦住她。 “甘州这破地方,也有这么水灵的女人,爷今天还真是开了眼了。” 姜窈不欲惹是生非,想塞些银钱了事,“我早已嫁人,几位官差莫要为难。” “嫁了人?嫁了人我们就不敢动你了?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可是给傅节使当差的,在甘州这地界,我们说了算。” “你家郎君姓氏名谁?我们派人去知会他一声便是。甘州还没有我们惹不起的人。” 姜窈的路被这几人堵得死死的,无路可走,有些犯难。 甘州最近的确不太平,只是她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有这种事发生。 “她夫君是我。” 眨眼间,裴涉已走到他们跟前。 “弥弥,过来。” 姜窈迟疑一瞬,还是依他所言,躲在了他身后。 那几人不识得裴涉,正要破口大骂,贺阑佩刀一横,挡住他们,“大胆!” “动手罢。”裴涉牵起姜窈的手,紧紧握住,带她离开。 “弥弥,别回头。” 云散日出,光照千里,两人身上犹如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银白光晕。 “跟我回长安吗?” 姜窈不答,一如昨夜。 他们身后,血光四溅,那几人身首异处,几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上,冒着鲜血。 姜窈一直低着头往前走,沉思许久,才道:“不要逼我回去。” “我不会逼迫你,回与不回,全在你。”裴涉神色沉静,仿佛笃定嫂嫂会跟他回去。 他如今有的是耐心。 嫂嫂和他,连孩子都生了,这一辈子都剪不断了。 总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 日光破开重云,倾洒入人间,灼灼日辉沉入他眼底,缠织起明晃晃的贪念。 “恪儿虽然思念母亲,两三岁时经常问起,但如今四岁了,乖巧懂事许多,已经不常提起了,弥弥若真是不愿回长安,也不要紧。” 他这番以退为进的话落入姜窈耳里,无异于一根扎进心中的毒刺。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辩驳这话是真是假,心里泛起一阵酸胀。 恪儿未满一岁时,她就离开了。她连他如今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天底下恐怕找不出比她更薄情的母亲。
第49章 动摇 落檀寺里栽了柳树, 适逢春日,柳条随风摇曳,点染上烟雾般的翠色, 日光漫过屋脊,铺开零碎光影。 姜窈在菩萨像前跪下,磕了三个头,上了香。 石阶下,一株千年古槐枝繁叶茂, 树枝上挂满了许愿的红绸,所求无非子嗣、姻缘、功名、富贵、平安。 姜窈如今也落了俗, 纷繁飘 扬的红绸里, 也有她的笔迹: 愿吾儿裴恪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裴涉立于树下,目光触及红绸上的娟秀字迹,“心里挂念千日, 不如见上一面, 真不随我回去吗?” 满树红绸映入眼眸, 姜窈沉思片刻, 摇了摇头。 裴涉握住她手腕,“弥弥, 不如你我二人也许个愿?” 姜窈甩开他的手, “你我既非夫妻, 亦非眷侣, 许的是哪门子的愿?” “同你做夫妻的是姜窈, 她已经死了。” 昔日的怨恨横亘在二人之间, 将他们阻隔开。 姜窈不敢忘,她怕忘了那些事, 被他哄骗住,回到宫里,还会像以前那样被他囚困于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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