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裴青玄叫住她。 许太后心下咯噔一下,抬起眼,就对上儿子那双洞若观火的漆黑狭眸:“您有事瞒着?” 明明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许太后被他这般直勾勾看着,有些不大自在,斟酌片刻,她试探地问:“谢伯缙说,你打算放阿妩出宫的是吧?” 提及此事,裴青玄心头袭来痛意,长睫垂下:“是。” “这回你真想通了?决定了?不会再强留了?” “……” 裴青玄抬眼,看着一副浑然不觉往他心间捅刀子的生母,薄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想通了。也许当年,朕就该听您的,莫要强求。现下醒悟,虽有些晚了,却也不算太晚……起码她还活着,还有未来的日子可期待。” “可你此番舍命救了她,真舍得就此撒手?”许太后问。 裴青玄默了默:“再继续纠缠下去,她仍是痛苦,朕也不会快活。” 深邃的眉眼间浮现一抹自嘲:“且朕只有一条命,此番赔了她,再没本事赔她第二回 。待过两日朕身子好些,便问问她,若她还是想出宫,那朕……答应她便是。” 殿内安静下来,许太后略显浑浊的眼眸在他面上来回打量了好几遍,似在确认他这话的真假,心下既惴惴又有些惊喜,看了好一会儿,见他此话并不似作伪,也暗松了口气:“你既这样说了,那我也不瞒你了,阿妩那边……的确出了点小状况。” 裴青玄猛然抬眼:“什么状况?” “她……”许太后踟蹰,终是闷声含糊道:“你既决意放她离开,那她失去记忆,于你也无甚影响吧?” 裴青玄一怔:“失去记忆?” “唉哟,你别激动。”见他亟要起身,许太后忙伸手将他按下,嘴里急道:“你别担心,她也不是全然失去了记忆,其他的事都记得,只单单……忘了你而已。” 说到最后几个字,许太后声音也弱了,心下很是后悔自己的嘴快。 早知就再瞒一段时间了! 裴青玄目光僵直,只觉胸膛里那颗虚弱跳动的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揪住,而后毫不留情地按进刺骨冰冷的深渊里。 她…忘了他? 记得其余事,单单就忘了他? 许太后觑着儿子难堪灰败的脸色,嗓音也干巴巴的:“阿玄,你别太伤心。往好处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她不会记得从前那些不好的事……” 当然,没有恨的同时,也没了爱,从此便是彻底的陌路人。 裴青玄不发一言地坐着,犹如被抽走魂灵的空壳,一张清俊嶙峋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悲喜。 就在母子俩相对无话时,殿外传来刘进忠惊喜的禀报声:“陛下,贵妃娘娘和小殿下来了,候在外头求见呢。” 犹如往死气沉沉的古井里丢了一颗石子,溅出晶莹的水花。 皇帝空寂的黑眸亮起一抹微光,抬首望向殿外方向,语气透着一丝难以置信:“她来见朕?” 她竟会主动来见他。 是否说明她记起他了?亦或是,她压根就没忘记他?只是昏睡久了,脑袋短暂糊涂了。 不论如何,他难掩喜色,哑声道:“快请进来。” 刘进忠忙应声下去了。 榻边坐着的许太后也有些懵了,玉芝和御医亲口说的,贵妃忘记了关于皇帝的一切,如何现下,她竟亲自来了紫宸宫。 “母后,朕现下这样……是否很狼狈?”裴青玄低低问着,素来沉静的脸庞竟透着一丝年轻儿郎见到心上人的紧张忐忑。 许太后见他这般,心下酸涩,宽慰着:“先前梳洗过一番,倒还好。” 裴青玄嘴角微绷:“定是比不得从前了。” 许太后不语,只暗暗想着,那又如何呢?爱你的人,你再如何狼狈憔悴,她也只会心疼你。不爱你的人,你再光鲜亮丽,仍旧入不了她的眼。 爱,便是这世上最无道理可言之事。 各怀心思间,刘进忠引着李妩和裴琏走入殿内。 “陛下,太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小殿下到。” 话音落下,两道声线不一的请安声响起—— “李妩拜见陛下、拜见太后。”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皇祖母。” 裴青玄抬眸,视线扫过面前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而后定定落在那一身玉色裙衫的清丽女子身上。 乌发如云,挽着低髻,斜插玉簪。一张莹白脸庞未施脂粉,双颊却透着淡淡自然的红润,那抹樱桃般唇瓣也是润润的红,犹如盛夏时节开得正灿烂的蔷薇花瓣。 不再是前几日昏睡不醒、奄奄一息,也不再是更早些时候,那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她就这般自然而随和地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充满生机。 裴青玄有短暂恍惚,他已记不清上一次见她这副样子是何时候。 但现在见到她这样,他心里是欢喜的,连着语气也变得温和:“阿妩不必多礼,你才恢复不久,快坐下歇息。” 那婀娜身影似是顿了一下,而后她缓缓地直起身:“多谢陛下。” 宫人很快搬了两张椅子放在床边。 裴琏刚想坐到远一点的那张椅子,便见李妩唤他:“琏儿。”又伸手指了指里头那张椅子。 裴琏会意,看了眼母亲,又扭头看了看父皇与皇祖母,最后还是选择听母亲的,坐到那张离父皇近一些的椅子。 而李妩面色淡然地坐在靠外那张椅子,丝毫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裴青玄静静看着她这举动,视线又落在她那张娇丽脸庞寸寸逡巡着,试图从她那淡漠而平静的神情里寻出一些端倪。 不曾想李妩忽然抬起眼,直接迎上他的目光。 这猝不及防的四目相接,叫裴青玄心口一跳,不知为何,又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无措。 稍稍定神,他道:“阿妩如何来了?你身子将好,应当多多静养。” 李妩目光坦荡地与他对视,静心修养了三日,她如今已全然无恙,说话的嗓音也清灵有力:“听闻陛下醒来的消息,臣女一来探望,二来有事与陛下商议。” 自她进殿内,一直自称“臣女”。 裴青玄眉心微不可查皱了下,盯着她:“你要与朕说何事?” “前几日,臣女大病了一场,一觉醒来,人躺在永乐宫榻上。左右宫人与我说,我现下是陛下的贵妃沈雯君,并与陛下育有一子。” 说到这里,她余光瞥过坐直端正、满脸紧张的裴琏,再次看向裴青玄,面露难色:“虽不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请陛下明鉴。臣女并非贵妃沈雯君,而是太傅李承鹤之女,李妩。” 裴青玄凤眸轻眯,并未出声。 一旁的许太后低低道:“是吧,我说了她失了记忆,不记得你了……” 裴青玄看向李妩:“你真的不记得朕?” 李妩看着他,似是认真辨认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记得。” “朕与你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你活了二十六岁,朕就认识了你二十六年,如今你说不认识朕……”裴青玄沉眸睇她,胸口诸般情绪窜动着,有恼怒,更多是觉得荒唐:“阿妩,朕知道你心头怨朕禁锢着你,甚至不惜自封脉象,想叫朕放过你……” 长指紧紧捏着衾被,他压着喉间涌起的血腥气,黑眸定定望着她,笑意苦涩:“不论你信不信,经过此番,朕想明白许多事,也知从前做了许多错事,朕已决定尊重你的意愿,放你离去。所以你大可不必装作不认识朕……” 李妩闻言,面上闪过一抹诧异,只是不知是因他哪句话而讶异。 讶异过后,她轻眨了眨眼,语气很是无奈:“臣女也不知该如何与陛下解释,总之,臣女的确不记得陛下了。自我三日前醒来,身边的人与我讲了许多关于陛下的事,可我脑中空空,一点都记不起来。我只知我是李府嫡女,有两位哥哥,两位嫂嫂,还有一位侄儿两位小侄女。” 说到这,她的视线又落在裴琏身上:“我也记得琏儿是我的孩子,但却记不得是与谁生的。但看他的模样,还有旁人所说,想来……的确是与陛下所生吧。” 一旁的小裴琏听得这话,一颗小心脏提起来又松下,暗自庆幸,还好母亲是记得自己的。 “臣女也认识太后娘娘。”李妩朝许太后颔首示意,再次转向裴青玄时,目光澄澈而磊落:“但关于陛下的一切,实是记不得了。” 许太后也点了点头,一副急于证明的口吻附和着:“阿玄,你看,我没骗你吧。” 裴青玄:“……” “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终归您方才也说了,愿意放我离去。那臣女是否记得从前的事,也不重要了。” 在那双黑涔涔凤眸的注视下,李妩施施然起身,敛衽肃拜:“还请陛下守诺,放臣女归家,与亲人团聚。”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了安静。 看着眼前这一副陌生人姿态的娇小女子,裴青玄面色铁青,只觉百爪挠心。 也许她说得对,既已决定放开,她是否记得他,已不重要。 可她为何……为何会单独忘了他? 他不信。 “阿妩,你不必装。” 裴青玄呼吸微重,嗓音也沙哑三分:“你说实话,朕一样会放你走。” 身前之人仰起莹白小脸,柳眉轻蹙,乌眸盛满无辜与迷茫:“陛下,臣女没装。许是那蛊毒的副作用,你或可问问那对南疆祖孙?” “若那花蛊真会叫人失去记忆,为何你旁的都记得清楚,甚至连琏儿都记得,唯独记不得朕?”裴青玄咬牙:“你别想骗朕。” 李妩眸光微动,而后垂下眼,低叹一声:“既然陛下觉得臣女是装的,那臣女便是装的吧。” 她再次躬身一拜:“臣女虽识得陛下,也请陛下信守承诺,放臣女今日便归家。” 裴青玄:“……” 她这些半真半假的话犹如一块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口,叫他闷得发慌,几欲呕血。 无论真假,她竟如此绝情——甚至都不肯认他。 一旁的许太后见气氛变得僵硬古怪,讪讪打圆场:“阿妩,你坐着说话,别着急。皇帝今日才刚醒,脑子还昏沉着,不然你先回永乐宫再等两日……等他身子好些了,再与你好好聊聊?” “太后娘娘。”李妩蹙眉,很是不解道:“陛下方才亲口说了愿意放臣女出宫,臣女也想出宫,既已达成一致,一辆马车送臣女回府便是,何须再商量?” 许太后一时语塞,悻悻道:“道理这么个道理……不然还是再过两日?” 李妩红唇轻抿,不说话,只望着榻边那空荡荡撑着牙白亵衣瘦骨嶙峋的男人。 裴青玄自也感受到她的目光。 再次对视,他望着那双明亮而焕发着生机的眼眸,沉吟良久,薄唇虚弱地动了:“朕既答应你,便不会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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