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清原委后,皇帝还算公道,既训斥丹阳不敢妄议嫡兄,也责怪李妩劝谏方式不妥,让俩小姑娘互相致歉,握手言和。 那回李妩虽没被打出鼻血,脸上却被丹阳抓出两道血口子,回去还被李太傅罚跪祠堂,面壁抄书。 她在祠堂饿得前胸贴后背,俩兄长畏惧父亲威严不敢上前,还是太子来了,提着吃食给她,又拿了宫里的膏药给她上药。 彼时的太子还是个清秀小少年,边与她涂药,边叹道:“你何苦与丹阳打架?女孩子的容貌宝贵,留了疤如何是好。” 李妩咬着梅花包子与他道:“谁叫她编排你……” 太子盯着她脸上的血口子,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满是心疼,上药的动作愈发轻柔:“她说就由她说,你权当没听见便是。” “那不行。”李妩不服气,那时一心盛满了对自己人的维护:“我就是不喜欢她说你不好。” 太子愣怔片刻,而后笑着揉了揉她的发。 那回他给她涂好了药,还帮她抄了书—— 她往公主头上丢卷耳,父亲就罚她抄写一百遍《周南·卷耳》。 她抄到二十三遍手就疼了,太子左手握着笔,仿着她的字迹抄了剩下。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她凑在他身旁,惊讶于他模仿笔迹的相似程度,他则是边抄写着,边与她道:“阿妩可知这首诗的意思?” 彼时她还小,对这诗一知半解,歪着头道:“是一个妇人在山野里边采卷耳边吟唱的诗?” 太子轻笑一声,丹凤眼柔和弯起,便有说不尽的温柔宠溺:“无妨,孤讲给阿妩听。” 春日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时光都变得悠长缓慢,青葱稚嫩的小娘子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撑着腮帮子,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太子哥哥给她讲诗经。 讲得什么内容她压根没听进去,她只盯着少年白皙如玉的侧脸想,他的眼珠在阳光下犹如褐色琉璃珠似的好看,还有那长长浓密的眼睫,镀上暖洋洋的金色,竟比彩蝶翅膀还绚烂。 这样温柔好看的太子哥哥,那些说他不好的,简直就是眼瞎,那个丹阳就是天下头一号的眼瞎公主。 “主子,奴婢回来了。” 车帘被掀开,素筝拎着两个油纸包钻进马车,笑着道:“买了份芸豆糕,还有一份炸江米白年糕,今日咱们运气好,这炸年糕是最后一份了,还热乎着呢,您先来一块?” 思绪陡然从那个遥远春日拉回眼前,素筝捧着那份裹着晶莹砂糖的炸年糕,眼巴巴望着自家主子:“您刚才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李妩轻声道,明明忆起的往事那样美好,心底却泛起酸涩,叫她也没什么进食的兴致:“先收起来吧,带回去与世子一起吃。” 素筝笑着说是,又道:“主子待世子爷真好,时刻都记挂着他呢。” 李妩眸光轻晃,而后扯了下嘴角,语气淡淡,好似自言自语:“他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记挂着他。” 马车重新行驶,辚辚朝着国公府的方向去。 见李妩进了一趟宫,又收了这样多的礼回来,赵氏便请她和楚明诚去前院用晚饭。 明面上说是一家人许久没一块儿用膳,实则打探太后忽然召见她的缘由。 李妩只说太后念着旧日情谊,请她入宫说话。 赵氏绕着那座白玉观音转了两圈,嘴里又阴阳怪气起来:“太后娘娘可真是有心了,知道咱们府上缺什么,专门送来一尊菩萨。李氏,待会儿叫人将你们南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辟个小佛堂,这可是太后娘娘送的,咱得好生供奉着才是。” 李妩淡淡说了声是,便不再接茬。 楚国公和楚明诚父子,一个是懒得接这废话,一个是不知如何接这话,遂都不出声,低头吃着碗中饭菜。 赵氏见一桌人没个搭理自己的,浑身不得劲儿,没好气剜了李妩一眼,也重新坐下,拿起碗筷。 便是嫁过来三年,对于楚国公府饭桌上的清冷沉默,李妩仍不适应—— 一桌子人围着吃饭,却各怀心思,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吃进嘴里的饭菜再美味,也如嚼蜡。 草草吃过一顿饭,她便与楚明诚回了栖梧院。 那尊白玉观音供在了南边明间里,李妩牵着楚明诚上过三炷香,又诚心叩拜一番才回到主屋。 楚明诚求拜观音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待回了屋里,他搂着李妩嘀咕:“太后怎还管这些事?陛下如今老大不小,身边连个妃妾都没有,她老人家若有闲心,该劝着陛下尽快选秀才是。” 李妩被他弄得耳根痒痒,轻声道:“选秀之事太后一直催着呢,今日送我观音,是盼着你我夫妻圆满,早生贵子呢。” 说到这,她于楚明诚怀中转身,仰脸望着他:“夫君还记得王太医么?” 楚明诚把玩着她一缕发,嗯了声:“怎么了?” 李妩抿了抿唇,佯装漫不经心提起:“也没什么,就是那王太医说了,上次匆匆一面瞧着你气色似有些不妥,若方便的话,他可替你诊脉……” “我能有什么不好?每日吃好睡好,也没哪处不舒坦的。”楚明诚皱眉:“他莫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 李妩见他这般反应,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只道:“他那般提了,咱请来把个平安脉,也不碍事……” “好端端地看什么御医?”楚明诚不愿:“若是叫母亲知道,又要啰嗦,我可不耐烦听她念叨了。” 李妩一时凝噎,正思忖着到底该如何提及,便见身前之人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低语:“何况我身子是否康健,旁人不清楚,阿妩难道不清楚?” 说着,双臂收紧,将李妩打横抱起,转身就往床上去。 李妩一阵惊诧,见楚明诚看她的眼神发暗,明白他欲行那事。 许是才从皇宫回来,她至今心神还有些难安,脑中一会儿是与太后告状的事,一会儿又想着如何劝楚明诚看大夫,过会儿又担心屋外或许有裴青玄的眼线窃听。 各种杂念堆在脑中,叫她对那档子事提不起半分兴致,于是偏头避开楚明诚的亲吻:“今日出门一趟,我有些累了……” 楚明诚微怔,撑着手臂望着身下冰肌玉骨的妻子,闷声低语:“怎么又是累了。” 他不过随口一句话,可落在李妩耳中,莫名有些心虚。 眼珠轻转两下,她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娇声道:“大概快来癸水了,今日腰背酸疼得很。” 说着她牵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夫君心疼心疼我,给我捏捏?” 果然她一撒娇,楚明诚就拿她没辙,躺坐在一侧替她揉起腰。 过了一会儿,他忽的问了一句:“你今日入宫,就是去的慈宁宫吧?” 李妩背对着他,忽闻此话眉心一跳,稍定心绪,她回过头,双眸盈着无奈:“连送子观音都带回来了,你说呢?” 楚明诚一琢磨,也放下心来,又俯身在李妩脸上亲了亲,半点不掩饰他的醋意:“阿妩这样好,我实在害怕旁人同我抢。” “乱想什么呢。”李妩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安抚:“我已是你的妻了。” 楚明诚爱听她这话,抱着她又卿卿我我温存一阵,便熄了灯,相拥而眠。 自打与太后告状后,李妩便格外注意着宫里的动向。 头两天外头有个什么响动,她都担心是裴青玄派人上门抓她。待风平浪静过了七八日,她的癸水都快走了,也没见有什么动静,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算落了地。 在她癸水最后一日,嘉宁郡主提着一壶今年新酿的春酒登了门。 “上元那日你与楚世子走了,剩下我和李成远俩人逛,也不知被哪个嘴碎的瞧见了,说我还未过门,就和李成远私下约见,于礼不合。我母亲是个好面子的,就此将我拘在府里学了好一阵规矩,这两日才肯放我出来透透气。” 嘉宁靠在铺着柔软浅灰色狐皮的红酸枝镶贝美人榻上,自顾自捻起一块烤肉干慢慢嚼着,忽的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看着李妩。 李妩知道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不紧不慢拨着鎏金香炉里的香灰:“可是哪家又有了新鲜事?” 饵一抛鱼儿就急着咬钩,嘉宁坐直身子:“是宫里的消息,陛下要选秀了!” 拨着香灰的手微微一顿,而后若无其事放在一侧,李妩拿过帕子擦着手:“这是好事呢。” 嘉宁觑着眼前这张清雅姣美的侧脸,试图寻到一丝不同的神色,然而她如冰雪雕就般清清冷冷,仿佛皇帝选秀与她毫无干系——尽管就目下的情况而言,的确没什么干系。 但嘉宁幼时养在宫里,曾亲眼见证李妩与皇帝堂兄的过往,知道他俩从前那样的般配。 那么多年的感情,真的说放下就放下,说忘就忘了么? 嘉宁心底响起一声轻叹,虽然她也不知自己因何而叹。晃了晃脑袋,她继续道:“昨日太后叫我母亲入宫,说是陛下总算答应选秀,让我母亲帮着参谋参谋,还说二月里天气暖和,太后打算办个春日宴,将长安与洛阳适龄未婚的贵女都邀进宫里,大致看看。” 见嘉宁言之凿凿,李妩心下长舒了口气。 看来与太后陈情的确有用,那人总算放下过往,朝前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上悬了多日的包袱总算卸下,李妩整个人松快起来,连带眉眼间都多了份云销雨霁的朗阔。 待嘉宁从府中告辞,李妩便吩咐厨房做上一桌好菜,打算夜里庆祝一番。 到了酉时,天色渐暗,楚国公府华灯初上,灯火通明。 楚明诚下值归来,一迈进栖梧院就嗅到一阵诱人的烧肉香气,挪步饭厅,便见那张黄花梨圆腿方桌上摆着一堆好菜,除却三鲜笋炒鹌子、烙润鸠子、石首鱼、土步辣羹、酒醋蹄酥片生豆腐这些,正中那道以青瓷碟盘盛着的樱桃肉,晶莹剔透,色泽油润——这可是八仙楼的招牌菜。 光嗅香气,就叫人食指大动。 “夫君回来了。” 楚明诚抬眼,便见珠帘掀起,李妩穿着件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绣薄袄,配着条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长发挽作同心髻,许是心情好,莹白双颊未抹胭脂都泛着娇丽的浅红。 她缓步走来时,纤腰款款,耳垂上的赤金镶月白石玉兰花耳坠也随之轻晃着,直晃进楚明诚心坎里,明明都还未吃酒,他就有些晕乎乎,觉着今日的妻子格外娇美。 “你傻盯着我作甚?”李妩走到楚明诚面前,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下。 楚明诚怔怔回过神,难为情地摸了下鼻子:“你今日……很美。” 一旁的小丫鬟们都掩唇偷笑了,李妩也面露赧色,弯眸嗔了句“呆子”,拧身走到餐桌边:“在外当值饿了吧,快些净手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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