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以蔽之,李妩与楚世子和离,实非明智之选。 李妩心里也清楚,是以嘉宁说起那些流言蜚语,她一点冒犯感都没有,甚至点头赞同:“我那几日大概是鬼上身了,才会如此。” 嘉宁险些没被糕点给噎住,猛咳两下,又灌了一大杯桃浆,没忍住提醒:“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不吉利。” 李妩笑笑:“没事。” 那鬼是九五至尊,福气大着呢。 这时,院子外传来丫鬟的请安声:“拜见大公子。” 金丝藤红漆竹帘也被掀开,素筝探身走进来:“小娘子,郡主,大公子来了。” 李妩错愕,将手中的绣棚放下:“大哥怎么来了?” 一旁的嘉宁也有些紧张,将剩下半块糕点放下,拿过帕子擦了擦嘴。她虽贵为郡主,可与未婚夫李成远一样,对这位长兄十分敬畏。 李砚书已然换下朱色官服,穿了件寻常的松墨色长袍,发髻也以一根玄铁所制的墨色簪子固定,他身量高,长手长脚,如巍峨高山般的凛冽气质,一走进这脂粉香浓的女子闺房,连带着屋内的气氛都凌冽几分。 见郡主也在,李砚书微诧,很快又恢复一贯沉稳神色,打了声招呼,坐在一旁圆凳上。 “大哥,你有事寻我?”李妩开门见山,毕竟自她及笄之后,兄长们来她院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是有事。”李砚书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却没立刻说,而是面带犹豫朝嘉宁郡主看了一眼。 嘉宁尴尬地起身:“你们既有事要谈,那我先……” “郡主稍等。”李妩喊住嘉宁,又看向李砚书:“大哥要说的事,爹爹、嫂子与二哥能知晓么?” 李砚书稍怔,点头:“他们之后都会知道。” 李妩道:“那就现在说吧。郡主再过不久也是我们家人,没什么好避的。” 闻言,李砚书也为方才避开郡主略显惭愧,转脸与嘉宁解释:“郡主,你别误会……” “我知道的。”嘉宁面上不在意地摆手,心里却是对李妩亲近了几分,也对这个未来婆家生出一些归属感:“长兄放心,你们将我当自家人,我绝不会往外乱说的。” 李砚书这才放心,搁下手中茶盏,看向李妩的目光带着些许难色:“今日下朝之后,陛下单独留下我……他说,想叫你入宫替太后抄经。” 话音才落,清香袅袅的闺阁里变得无比静谧。 良久,李妩才抬起头,两道柳眉紧蹙:“抄经?” 李砚书对上妹妹疑惑迷惘的眼神,仿佛看到不久前坐在紫宸宫的自己,那会儿他也是这般一脸懵。稍定心神,他将皇帝那番有理有据的说辞复述了一遍,末了,又道:“陛下说,你若愿意,明日午后就派车驾接你入宫。” 李妩淡淡道:“我若不愿呢?” “这……”李砚书不苟言笑的俊颜满是凝重,对上自家妹妹那双清凌凌的眸,心间忽的涌起惭愧,搭在膝头的手指拢紧:“阿妩,他是君,我是臣……” 那种情况下,他有心推辞,却是不敢。 李妩见长兄这般神情,也能猜到当时是个如何情形。何况那个人还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便是想推辞都寻不到切口。 一时间,兄妹俩相对无言。 一旁的嘉宁却是听傻了眼,堂兄竟然要阿妩进宫?虽说是帮太后抄经,可皇族那么多宗室女不挑,非挑一个才和离的旧爱? 这实在很难不叫人多想。 嘉宁脑子里已经开始天马行空,爱恨情仇,那头兄妹俩默了好半晌,李妩才开了口:“我知道了。” 李砚书目露忧虑:“阿妩?” 李妩眼波沉静,犹如夜色笼罩的海域:“替太后抄经,是求之不得的荣幸。明日宫里的车驾来了,我进宫便是。” 饶是知晓妹妹一向沉着冷静,可这般反应还是叫李砚书心下难安,嘴上却只能自欺欺人般宽慰:“明日应当是接你去慈宁宫……” 李妩面上露出一抹勉强笑意:“长兄这话说的,替太后抄经,不是去慈宁宫,还能去哪?难道去陛下的紫宸宫吗?” 明明是一句笑语,却叫屋内气氛愈发僵凝。 李妩也不指望自家兄长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毕竟长兄这样古板一人,能娶到嫂子就已花光一辈子的温言软语。 喝过半盏茶,李妩替长兄寻了个“安姐儿寿哥儿都还等你给他们扎纸鸢”的由头,让李砚书先离开了。 转脸再看一旁神情复杂的嘉宁,李妩缓声道:“郡主,我先唤你一声二嫂……今日之事,还请你莫要往外说。” 嘉宁立即正色,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 稍顿了顿,她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探询:“那你明日,真的入宫?” 李妩垂了垂纤浓羽睫,拿起那未绣完的帕子,捻起银针淡淡道:“圣命难违。” 见嘉宁欲言又止,她朝她轻笑:“放心,明日我如何进宫,便会如何出宫。” “我心里有分寸的。” 翌日午后,李妩才将与崔氏、安姐儿、寿哥儿用过午饭,便见老管家急忙走来:“少夫人,小娘子,宫里的马车来了。” 崔氏给安姐儿整理绢花的动作停住,紧张看向李妩:“怎的这么快就来了。” 昨日夜里的餐桌上,得知李妩被请进宫里抄经,李家老小都是一片哗然。 哗然过后,便是无可奈何的长久沉默。 相较于他们的忐忑,李妩反而有种经过大风大浪早已见怪不怪的坦然,不紧不慢咀嚼完嘴里的一口米饭,淡声道:“抄经而已,抄完就回来了。” 她这般说,众人也都强颜欢笑:“对,对,抄完就回来了。” 谁都抱着侥幸,没有捅破那一层暗藏危险的窗户纸。 只有李妩知道,那层窗户纸早已破得稀碎,怪物露出狰狞獠牙,她也亮出柔弱却不肯放弃抵抗的爪。 行囊昨日夜里就已收好,宫中各物一应俱全,李妩只收拾了两三套衣裳,想着经书再多,至多抄个七八天便能出宫。 此番入宫,她也只带了素筝一人,将音书留在了玉照堂。 一切准备就绪,与崔氏和一双小侄儿告别,李妩踩着杌凳上了那辆翠盖珠缨的华车。 马车四角微微向上卷,其上挂着盛满香料的精致香球,伴随着辚辚车轮,香球上的流苏在阳光下轻轻晃动,流光溢彩。 安姐儿搂着自家娘亲的脖子,奶声奶气道:“阿娘,姑姑坐的马车好漂亮呀。” 崔氏望着那渐渐走远的马车,低声嗯了下。 安姐儿又问:“那姑姑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娘也不知道。”崔氏心下叹口气,面上怅惘:“希望能一切顺遂,快些回来吧。” 及至申时,翠盖珠缨的华车驶入巍峨雄伟的皇城,过了重重宫门,进入内宫时,换了软轿,前行一路,最终停在慈宁宫门口。 李妩掀帘下轿,抬眼见到慈宁宫的匾额时,还有些恍惚。 她还记得上回来这时,许太后握着她的手再三保证,一定不会叫皇帝再去纠缠她,日后她可放心与楚明诚过日子。 不曾想,短短月余功夫,皇帝迫着她与楚明诚和了离,现在还以太后名义将她弄进了宫。 还真是,权势弄人。 暂且压下心头感慨,李妩随着引路嬷嬷一起往殿内走。 许太后和玉芝嬷嬷正在庭院里赏花晒太阳,冷不丁见着李妩及她身后拎着包袱的丫鬟,都愣住了:“阿妩,你这是……?” 李妩看着她俩这反应,心下响起一声荒唐的冷笑,那个疯子,竟然都未将此事知会给太后。 不等李妩解释,那奉命去接李妩的紫宸宫嬷嬷便双手交叠,毕恭毕敬将皇帝的安排说了出来,并道:“陛下仁孝,这是心疼太后娘娘呢。” 莫说李妩,就连许太后都气得发晕,一张和善圆脸都涨得通红:“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说着又指向那个嬷嬷:“你去,去给哀家把皇帝叫来!哀家倒要当面问问他,他是不是想气死我!” 死字一出,庭院里一干宫人诚惶诚恐,齐刷刷跪了一地。 李妩没跪,只走到许太后面前,袅袅行了个礼:“太后消消气,莫气坏自个儿身子。” 许太后方才还与玉芝嬷嬷聊起李妩和离之事,心下疑惑是不是皇帝背后搞了鬼。现下见到皇帝直接将李妩弄到了慈宁宫,还有什么不明白?真是一张脸都臊得发烫,无地自容。 而那紫宸宫嬷嬷跪在地上,面上恭顺,语气却是公事公办:“太后娘娘若无其他吩咐,那奴婢们便回去复命了。您放心,老奴定当传达您的意思,让陛下得空就来慈宁宫。” 稍顿,那嬷嬷又谨慎补了句:“太后娘娘,陛下还说,先斩后奏是为了给您老一份惊喜,让您老莫要怪罪。且为着李娘子的声誉着想,还请您能下一道懿旨到李府,以正视听。” 许太后听罢这一番话,简直气得脑仁疼,冷笑连连:“好啊,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连亲娘都算计进去了。 玉芝嬷嬷见太后一张脸又青又白,生怕老主子真晕过去,连忙看向李妩:“李娘子,烦请您扶太后入内歇息。” 李妩略一颔首,朝许太后伸手:“娘娘,进去吧。” 见这年轻小娘子眉眼间没有丝毫怨怪之色,许太后鼻尖微酸,哀叹一声:“哀家真是无颜见你。” 李妩不欲多说,只扶着许太后入内。 待俩人入内,玉芝嬷嬷叉着手去看地上那老奴,面色沉沉:“你回去与陛下说,太后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今日莫要过来。” 紫宸宫嬷嬷一怔:“这?” 玉芝嬷嬷板着脸:“怎么?当真以为你们替陛下当差,就能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了?倒一倒脑子里的水仔细想想罢,太后可是陛下生母,真惹太后不高兴,照样摘了你们脑袋!” 地上宫人面色一凛,连声称是,赶忙回去复命。 春风轻拂,素筝拎着包袱局促站在庭中:“玉芝嬷嬷,那奴婢……” 玉芝嬷嬷看了她一眼,方才还板着的脸也柔和下来,摇头叹道:“随我来吧,从前你们家娘子住的屋子,怕是要好好打扫一番咧。” 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着上好的凝神檀香,青烟幽幽,又很快融入空气消弭。 “所以你与楚世子和离,是他在背后所迫?” 长榻侧,许太后满脸沉重与震惊:“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李妩适时落了两滴泪,好似要将这些日子压抑的委屈都与面前这位尊贵无匹又和蔼宽容的长辈说尽:“我实在不知,他到底还要将我逼到哪一步。娘娘,您说我现下该如何办?” 如何办。许太后唇瓣翕动,她又哪知如何办。 皇帝瞒着她做这些事,也叫她彻底看不透这个儿子了。莫说李妩迷茫无助,许太后也深感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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