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南眼看着他从随身的小包袱里翻出一沓碎羊皮。 “大帅你瞧,”张鸿一秒正经,单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每年大荆那边的鸿雁飞到匈奴地界时,总是有牧民在大雁腿上发现一些信布。”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其中一条,放在顾安南手中,少年张鸿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洞见世间一切的眼睛里,极为少见地出现了几分迷惘:“上面有你的名字,但我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什么暗语。” 顾安南看见了那条碎羊皮上的小字: ‘顾安南,春江又绿,咱们坐过的那条船找不见了。’ ‘顾安南,长安落雪了,或许冥府也会落雪吗?’ ‘顾安南,猎场枫叶都红了,来梦里见见我吧,求你了。’ ‘顾安南,以前都不知道我大哥要处理这么多事,我真的好累啊。’ ‘顾安南……’ 一笔一划,漫不经心,瞧着歪歪扭扭的,笔锋尾处却总是带一个小钩;内容琐碎又繁杂,简直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不似是寄信,倒像是在和什么身边的人说话。 “如果这是密信,那我解不出来。”张鸿耐心地将那些碎布一点点展开来给他看:“可你也并不在大漠,不知此人是想写给谁看。” 顾安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指尖拂过那些字迹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手指甚至在轻轻泛着抖:“每年都有吗?” “每年都有,会跟着大雁一起来。”张鸿认真地答道:“其实若按匈奴人的说法,将信件缚在大雁的腿上,就能把心意送上长生天,送到已故亡魂的手中。” 寄给长生天,寄给已经死了的我么? ‘今后一定多多地给你寄情书,寄它个百八十封,看到你烦为止好不好?’ 还算你,说话作数。 顾安南低下头,他不正经惯了,便是手底下人也常常没大没小地同他老顾来老顾去,好似天大的事到他手里也只剩那么一点—— 现如今拿着这些羊皮纸,他眼中那浮于表面的浪荡终于裂出了一个细小的口,露出了其下汹涌的温柔。 “连个情书都不会写,”他将那些碎羊皮贴身收起,低声喃喃道:“蠢东西。” 数里之外,病恹恹的蠢东西倚在四处漏风的马车里,正在就着小榻几绘制着堪舆图——一笔一划,漫不经心,瞧着歪歪扭扭的,笔锋尾处却总是带一个小钩。 她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小小声地骂道:“顾狗无情,定是他又在念我!” 柳四娘忽然丢了一个小袋子进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手心:“是大帅让三当家送过来的,也不知是什么,竟这么着急。” 暮芸解开那袋子,一看就笑了。 笑了一下,又觉得眼睛酸酸的。 是红糖饼。 温温热热,像某人那颗不肯死尽的心。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请别心急,宇宙会将你的爱意邮寄。
第14章 打下那座城(四) 初秋时节,天空蓝得高远又透彻,风轻云淡,草木都散发着暖暖的香气。 顾安南麾下的先锋军抵达山寨时正是上午,是一天中阳光最清新灿烂的时候。柔和又明亮的光线从山体的上方大咧咧地直照下来,映亮了整个山坡—— 寨子依山而建,从上到下错落地盖着许多瓦舍,一眼看去竟然望不到头;其上还分布着许多不怎么显眼的哨塔,依稀有手持穿云箭的士兵正在巡逻。 隐隐的山雾下,倒是一派朝气蓬勃。 娇小的美人从轿子里钻出来,慢悠悠伸了个优雅的懒腰,虽说穿着寻常农家的粗布麻衣,奈何乌发如云,肌肤如玉,肤色白皙,灵眸皓齿,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女。 少年姚谅原本正一脸兴奋地看着寨子的方向,却忽然发现芸殿下伸开双臂便定住不动了,好奇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呀,莫不是殿下你有召唤蝴蝶鸟雀的本事?” “……忘了没人给更衣了,”暮芸坐下身来,拍了拍少年的脑袋:“一会儿进了你们的军营,可别在外人面前叫我殿下,若有人跟你打听我的身份,你就说我姓云名慕,是顾安南抢回来的……姘头。” 暮芸已足足在马车里躺了十多日,何三当家日日都让人送汤药过来,他医术不错,不过数日功夫暮芸便好得差不多了,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能跟着柳四娘骑一会马。 姚谅压低声音哦了一声:“可是云姑娘做什么要这样说自己?” 暮芸垂下眼眸:“你不懂,他是很讨厌我的。” 姚谅心说,应该不是吧。 若是讨厌,大帅何必又是送药又是送马车地上心?要知道在殿下出现之前,别说是坐马车,便是谁走慢了都要挨鞭子的,便是那位美若天仙的裴当家也不行。 而且殿下脾胃娇弱,吃不惯军营的饭,病总也不见好;还是顾大帅在回了中原地界之后让人去打了只山鸡熬汤,殿下这才缓过来些。 但姚谅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大帅搜集来的草药鸡汤,却非要以何三当家的名义来送;明明是大帅暗地里吩咐让马车慢着点走,前天却还要故意打马过来大声喊一遍“谁也不许慢”。 难道这就是成熟男人吗? 少年姚谅表示不懂。 ------ “成熟男人”已经先一步到了山寨,他听了一上午驻守副将的汇报,待人都出去,累得掐了掐眉心:“何三。” 旁边埋头公务的何三道人一抬头,险些将头上的道士冠摔下来:“咋?” 顾安南往后一趟,两条长腿险些把椅子支翻了:“去把‘白羽’送过的信都拿出来,全部。” 何三道人脸色一僵,哎呀哎呀埋怨道:“那不都是阅后即焚吗?早就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顾安南侧头看了他一眼。 “好吧,”何三道人苦兮兮道:“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那字儿太好看了,这这,你也知道我爹以前是字痴,我也喜欢,就是留着临摹临摹而已……” 他一边絮叨,一边十分宝贝地从书房最上一层的书架里拿出了本厚厚的“菜谱”,翻开来,却是个假盒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张张被仔细展开的细绸条子。 那些细绸只有拇指那么宽,都是夹在信鸽腿上送过来的,其上字迹鲜明,笔笔出锋,单从字迹就能看出主人的野心勃勃。 这些字顾安南都看过,如今却又在脑海中,同张鸿给他的那一沓羊皮纸一笔一笔地对照起来。 不一样。 虽然都是瘦金体,但确实不似出自一人之手。 “妙,真是妙,你看看这灵动风骨!”何三道人点着其中一笔道:“花文居士隐退之后,当世之中,真想不出还有谁能写出这样的字!” 顾安南猛地抬头:“你说谁?” “花文居士呀,”何三道人拿起其中一张绸缎仔细欣赏,啧啧有声道:“他还当过翰林学士呢,当年你在长安城八成见过……哎呀,可惜啊,当时要是能讹他一两本字帖,如今咱们军费就更充足啦!” 确实认识。 花文是大荆开国以来,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天才,他二十四岁中了状元,入翰林院做讲学学士,后又短暂地入过内阁。其后因与当时的首辅白秉忠政见不和,一气之下就隐退了。 但花文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个身份—— 他是大荆朝一众皇子皇女们的……讲经师。 ------ “殿下殿下,你教我写字好不好!”姚谅压低声音求道:“那日车马中我都瞧见了,殿下会用两只手写字呢!” 暮芸想了想,回金鸾车里拿了本书出来丢给他:“就剩这一本没烧坏啦,你先拿回去看。”她在少年头顶轻轻一敲:“你殿下师承严谨,不轻易教人。除非你能把这一本背下来,那我才教。” 姚谅虽然也觉得为难,却很高兴,和暮芸拉勾道:“谢谢殿下!殿下放心,我嘴严得很,必不叫别人知道你的身份!” 暮芸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狗头:“那就好,不过小谅呀,你为什么这么期待回寨子呢?” “因为只要回寨就可以上名册!”姚谅大声道:“大帅说过,只要上了名册便不算奴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兵!” 周围的兵将们终于能回“家”了,各个脸上都泛着愉快的红光,闻言都笑了起来。回来的路上,顾安南还带着他们去扫了几个匈奴部落,几乎所有士兵身上都挂着两三条皮货,兜里揣着奶酪肉干,明明也没多少东西,却一副很是满足的模样。 人真是很奇怪的存在,从前她给那些武将封侯,文官拜相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带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跪伏在她脚下,一个个都将额头皱出深长的纹路,仿佛他们不是要位极人臣,而是要行将就木。 难道掌握着生杀号令之权,不比拿着个肉干快乐吗? 或许是姚谅声音大了些,旁边的士兵们都看了过来,有些年长的还笑骂了几句:“傻小子,当兵有什么好的?那是要卖命的嘞!” 姚谅立即梗着脖子反驳道:“只要是跟着顾大帅,就是卖命我也甘愿!” “说得好!咱们大帅连大单于都能抓住,咱们脸上也跟着有光啊!” “就是,这年头跟着谁不是卖命?要是跟着那楚淮,说不定还得干杀老百姓的活,哎呦喂那可是要损阴德的啊!” 暮芸闻言也来了兴趣,盘膝坐在马车的边沿同他们攀谈:“顾大帅之前就没伤过老百姓吗?大伙打打杀杀的,总得有那么误伤的一两个吧。” “一个都没有。”其中一个老兵斩钉截铁地说道:“小夫人,大伙也是吃不上饭才去劫道的!便是早些年,顾大帅劫的杀的也都是些朝廷狗官!那可都是恶人!” 作为朝廷狗官们的头子,暮芸略略有些不服:“朝廷有律法,为何不去告?” 作者有话说: 芜湖,芸妹的第一个马甲要保不住啦! (字数有点少啦,见谅见谅!V后全都给大家补回来!)
第15章 打下那座城(五) “小夫人,我原是牧州陆县人,知州符盈虚的妻弟要拓建宅院,我不肯,他就派人将我全家一十三人杀了个干净。”另一人冷笑起来,握拳在自己鼻子下面一擦:“我之所以跟着大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手宰了那畜生,大帅能做到的,律法可做不到。” 符盈虚。 你可真是给朝廷长脸啊。 大荆一共有三十三州,占地十分辽阔,但细数起来,由于地形地貌的缘故,通常是几个大州府攒在一处。若按老百姓的说法,便是分成“东南西北中”五个大部—— 在她出京之前,北面被楚淮占据,西面由世族陆家把守,中部则由大荆朝还在坚持的朝廷坐镇。楚淮誓取江山,相当于北面已经沦陷,西面虽然没明着说要反,但陆家掌握着中原之地最适合种植的沃土,代代相传,已经熬死了好几代的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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