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坐下君”最先反应了过来,口中连呼天爷,扯着儿子跪倒在地:“下官图州官沪杰,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来者正是暮芸。 她身上披着一件过分宽大的黑色外袍,若不是用手微微提着,只怕要拖地,瞧着就是男人身上的物件。 方才等在门外的姚谅十分自觉,恭恭敬敬地替她宽了这件湿透的衣裳,而后抱着他家殿下的外袍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口,一脸骄傲地鄙视着满脸菜汤的孙青。 暮芸先是微笑着对官祜杰父子点了个头,而后才仿佛刚瞧见孙青和何三两人的形状似的,稀奇道:“好雅兴啊,这是玩摔跤呢吗?” 她笑吟吟地从两人身边略过,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打手势让侍婢填了碗热酒,却不喝,只两手捧着取暖:“这是扶桑那些倭子爱玩的把戏,大荆泱泱上国,可别玩这些,丢脸得很。” 孙青手上一搡,松了劲,何三何等机敏,眼见逃过一劫,立即抓住机会嗖地一下爬起来,抓起掉在地上的拂尘撸了一把:“是是,殿下说得是,贫道也是陪着孙守君玩一场,不妨事的。” 暮芸和站到自己身后的何三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个头,何三的眼眶霎时便红了。 而孙青和“坐下君”都已惊了。 需知在暮芸出京和亲之前的几年里,她才是整个大荆的无冕之王,新帝孱弱,朝廷势微,在这种绝境之下,竟然还叫她生生开创出了一番局面。 若不是楚淮迫境,大长公主无奈之下出京和亲,只怕这大荆江山还能让她拖着再存上几年,着实是一位强悍君主。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谁又能想到,她不但活着,而且还成了这里的当家主母?! 要知道,这位传闻中的“主母”可是在两年前便出现在顾大帅的口中了,如果长公主对此心知肚明…… 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一个人需要多少心机,多少眼力,才能如此早地布下这个局? 说不定连和亲都只是布局的一步罢了。 “坐下君”战战回座,和儿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恐惧,还有无法压制的疑惑迷茫。 得嘞,在座各位都是爷,他们两个只能见机行事了。 “长、公、主。”孙青背在身后的手指干搓了几下,而后单手在胸前随便一摆,说是行礼,更似讽刺:“我怎么听说,你让那匈奴蛮子睡了一回,整个人便跟发了癫似的,还杀了人家的左贤王——照理说早该让蛮子当成母狗骑死了,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坐下君”惶然起身,立即发挥老本行,开口和稀泥道:“孙老弟,你嘴里可恭敬些吧!殿下和亲本是高义,能活着回来便是万安,你这是喷的什么粪?” 孙青蛮不在乎地拖了张椅子扔在大堂中央,敞开两腿箕踞而坐:“官兄,你也犯不着这么殷勤——大荆都亡了,长公主又算个什么玩意儿?” “坐下君”心知拦不住,只得坐下。 孙青见暮芸不答,自以为占了上风,两腿一盘,倾身向前:“暮芸,你该不是趁着顾大帅打匈奴的时候攀上他的吧?好家伙,你们暮姓皇族做皇帝不怎么行,爬床倒是挺快,也是真本事了!” 他说完这一句,自觉有趣,笑得在椅子上直往后仰;他一边笑,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暮芸的反应。 暮芸吸了吸鼻子,问何三道:“他身上这是什么汤?闻着怪香的,去给本宫弄一碗。” 孙青的笑声戛然而止。 何三:“……好嘞!” 孙青额头青筋突突乱跳。 “孙爱卿啊,可别在那拿着粗俗当有趣啦。”暮芸终于赏脸瞧了他一眼,津着鼻子笑道:“当年监国的时候,台鉴的老大人们天天都得上个几千字的折子骂本宫,那可真是一个脏字都不带,却骂得你恨不得呕血三升——你呀,混如泼妇骂街,功力还差得远呢。” 泼妇孙青脸色阴得简直不能看,憋了半天,终于回击道:“怎么着,挨骂还挨出心得了?” 暮芸摇头。 孙青立即得意道:“殿下若不愿听,我……” “只是忽然感到十分忧心,”暮芸轻叹一声打断道:“南境九君的文化水平都是你这样吗?看来此地文教着实不盛。” “坐下君”立即起身道:“不不,只是孙青一人如此,我等其余几人至少也是举子!” “这时候你倒是知道撇清干系了?!”孙青忍无可忍,终于怒了:“暮芸!你他么……你休要如此得意!大荆都化成灰了,这年头手里有兵才是真本事,学些酸文又有个屁……又有个什么用?!” 他瞪眼等着暮芸回击,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优雅地品尝了一下新呈上来的鱼羹,终于樱唇轻启,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咸了。” 孙青:“……暮芸!你休要欺人太甚!” 孙青看起来快要疯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是个天大的蠢货,怎么三两句话就被她给绕进去了?!平白在这跟她嚼什么舌头?! 直接一把火将此处点了便是,也好向符盈虚符大人交差! 孙青根本不打算再说话了,一脚踢开议事堂的大门,大吼着让自己的属下速去杀人放火;议事堂外围新修了围墙,这一吼竟是连回音都出来了,他的声音重重叠叠,一时间竟颇有威势。 何三道人弯身在暮芸耳边道低声道:“寨中兄弟们已按吩咐准备好了,可要现在动手?” “不急,”暮芸淡声道:“方才回来路上碰到了小鸿儿,他心中有数。” 何三躬身称是。 孙青吼了一圈,暮芸也慢悠悠地起了身,走到议事堂前好整以暇地说道:“找人放火也得些功夫,官爱卿父子还在这,不如聊两句嘛。” 孙青:“聊个屁!” “嗯,那就聊聊屁。”暮芸坐在了方才被孙青拖到堂上的那张椅子上:“你父本是个读书人,一路考到了殿试,与先帝问答时泄了浊气,殿前失仪,便被贬黜了。” “坐下君”唯恐孙青听不懂:“那个孙老弟啊,浊气就是屁。” 孙青:“……我知道!” 暮芸目光放远,似在回忆:“听闻令尊那股浊气排得震耳欲聋,其味绕梁三日,简直是第二天百官上朝时仍觉不适的程度。” 孙青看起来像是要捉刀杀人了。 暮芸却不紧不慢继续道:“再后来,你父便被因此被打发去了礼院抄书,不想又在祭天的准备文书上抄错了字,因此获罪流放,去图州做了个城门吏。” “不过是五谷轮回,誊抄写错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朝廷便抹杀了他一辈子。可怜我那老爹直到死还抱着给别人立的长生牌位,便是这么良善的人,也被逼得没有活路了。” 孙青手中刀尖在地上打了个旋,垂眼冷笑道:“像你们这样不三不四的朝廷,亡了也是活该。” 暮芸安静了一瞬:“孙青。” 孙青抬起凶戾的眼。 暮芸:“那长生牌位的名字没写全是吧?只有一个草头。” 孙青一怔,而后目光霎时凌厉起来。 “因为那就是你父立给我的,我当然知道。”暮芸:“先帝喜洁,你父犯了他忌讳,本该当场便被杖责而死,是本宫拦下了。” 十二岁的小帝姬拦住了金瓜武士,问那穿绿衫的儒生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本宫听闻,读书人最爱骨气,颇以被皇帝打死为荣。”身材细瘦的小女孩已初露了妩媚的模样,好奇地笑问:“怎么偏你如此真性情?” 儒生哭道:“非我软弱,实我不甘!今死此处,幼子何依!” “啊……”小帝姬垂眼揪了揪自己的衣角:“如果我的父亲能像你一样,能知道心疼他的孩子们就好啦。” 她话还没说完,金瓜武士已然跪作一片,齐声高呼殿下慎言。小帝姬这才回过神来,问了是因为什么事才非要打死此人,待听明白了,笑得直打跌。 “这算什么大事?”小帝姬挥手叫人把他放了:“别放在心上,本宫去同哥哥讲一声就是了。” 那一日也是细雨绵绵,同样潮湿的空气里,已经国破家亡的帝姬伸手感受了一下飘进廊下的雨丝:“你父临行时说要给本宫立长生牌位世代供奉,现在看来,你这做儿子的是不怎么听话了。” 孙青挥刀,大吼着砍断了一扇门梁:“你当我会信?!这他娘的都是什么鬼话!” 他口中说着不信,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孙青越是这样发怒,就意味着他心里越慌,就意味着他越是相信。 可他又怎么能不信呢? 父亲饱读诗书,却只能做个日日吃风沙的看门吏,他亲就是个死读书的老实头,常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却经常将那个小小的长生牌位拿出来擦拭。 每当自己问他上面的人是谁,他也不说,只是指着这块破木头教训自己将来一定要好好报效朝廷。 去他娘的朝廷。 就是无能的朝廷将父亲害成了这样,便是酸书腐文毁了父亲的前程!他才不要做这样的人,他偏要学武,偏要祸乱,偏要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 可他终究没有那个机会证明自己给父亲看。 就在他举旗造反的那天,父亲便在寂静的雪夜里悄然去了。这些年,有时夜深人静,他回想起父亲的好,只觉得年轻的时候自己怎么就那么混,就顺着父亲说两句又能怎么样呢? 那么现在,又能给父亲做点什么呢? 孙青没怎么读过书,能想到的报答也不过是给钱,想着要么就将父亲那个“恩人”找到,给他堆山码海地送几箱银子过去,也算让父亲能闭得上眼。 可是这个人,怎么能是她呢! 怎么能是刚刚被自己骂做“贱|人”的暮芸呢! 孙青疯了似地乱砍,将几个木几砍得粉碎:“绝不可能!” “说这些事,也不是要你报恩,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暮芸淡声道:“毕竟这天下也乱了,没必要非得在此处矫情——孙守君,拖了这许多功夫,其实我不过是在等人帮我取点东西过来。” 外堂的大门开了。 风雨之中,铁三石山一样的身影闯了进来,他远远地朝着暮芸行了一礼,而后将手里提着血肉模糊的一团东西猛地往堂前一扔! “坐下君”吓得跌了一跤,他儿子惊疑不定地上前去看,后撤几步,指着孙青惊呼道:“这这,这不是孙守君你豢养的巨狼么!” 孙青瞳孔骤缩,他呼吸开始发颤,无意识地踉跄退了几步,却依然梗着脖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头狼是经过精心驯养的,多年谋划,为的便是在今日放进山林里绝顾安南的后路!可怎么又突然死在长公主手里了?! 那顾安南呢?! 难不成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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