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顾安南背对着这一切,他没看。 风雨拂过他有些凌乱的发丝,乌黑的发落了几丝在他鼻梁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仿佛是从冰水里洗过似的,冷得就像是带着永远化不开的风霜。 顾安南身材高大,身上的黑甲随着走动簌簌而响,张鸿何三等人也跪在了他身后,可他谁也没看,径自朝暮芸走了过来。 雨水弹在他的黑甲上,将其上浓得化不开的血冲刷开散,顺着甲胄落入泥土,他走过之地尽皆血煞,一身戾气几乎如有实质地向她打来。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海汝峰,就是死在她暮芸的手里。 海汝峰是个文官,是个好官,如果还活着,算起来也应该是个古稀老人了——他的功绩说也说不完,但举凡是还有口气的活人,只要是提到海汝峰,都要尊称他一句“海圣人”。 顾安南不是什么儒生,海汝峰是不是圣人他不在乎,海汝峰是不是青史留名他也不管;但海汝峰于他而言,却比圣人更重—— 海汝峰不是他的老师,却胜似恩师;海汝峰不是他的父亲,却胜似慈父。 ‘早知如此,方才在飞将峰的时候,就多占他一点便宜了。’暮芸心绪翻滚,却仍戏谑地想:‘瞧他这一身杀气,难不成是就要在这杀了我?’ 顾安南终于走到她面前了。 官祜杰父子连同其他几个守君在他身后叠声庆贺,万千军马在他身后静待号令,几位军师静立在侧—— 这是顾安南第一次以他真正的名字走上了历史舞台,既没有顶着旁人的名头,也没有为了安全谨慎地压住自己的声望。 他踏过一切血腥,踏过一切不堪,踏过一切鄙夷,生生用手中的刀剑开出了一条路,叫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都知道了他顾安南的名字。 相信收服南境九郡,也不过是他挞伐人生的开始;赶在这个时候杀个仇人祭旗,实在很是得宜。 “听说……”这俊俏的臭流氓半边脸在火光中,半边脸在夜幕里,黑眸沉沉而动,表情晦暗不明:“你自称是我顾家军的主母?” “嗯,”暮芸垂着头发出了一个鼻音:“是我自作主张,你罚吧。” 顾安南朝她伸出了手,暮芸就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干脆的疼痛却没有来。 那只满带血腥的手,被他在自家黑甲上利落地一抹,而后干干净净地伸了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带着她转了小半个圈。 她从黑暗中被转过来,强行转回了光明的一面—— 面对着南境九君,强兵健马,能臣良将;面对着他用血用命,终于闯出来的一片天。 那只扣在肩头的手炙热依然,好似打从她将他从不见天日的牢笼中拽出来开始,这温度就从没变过。 尽管他们之间,仍然隔着死仇; 尽管三个月之后,她仍然要走。 可是此时此刻,惯爱未雨绸缪的暮芸却忽然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此时此刻,她仍是站在他身边的。 顾安南震声提气,四周仿佛凭空多出了一圈山,将他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诸君听令。” 三万军马齐声断喝:“是!” “只要我顾安南还活着一日,”他微微侧头,一字字说道:“拙荆便有她的家。” 一言既出,万千将士震声应喝,无数声音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处,仿佛一句来自天地,永不变更的誓言: “谨遵大帅号令!” 作者有话说: 芜湖!
第24章 国破山河在(一)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宴席已经过去了三日。 用何三道人的话讲:“青史留名只一瞬,日子该过还得过。”在这场全方位的大胜之后,整个顾家军都连轴转地忙了起来—— 忙着接收胜利果实。 短短三日间,来拜会的南境九君们已快马加鞭地到齐了,各个涕泪交加地想找顾安南表忠心,言说已经知道零州的孙老弟没了,都是他咎由自取大帅做得对,我等先前只是家里有事绊住了脚,并非不愿来大帅座下效力,将来一定为大帅马首是瞻,只要仍能让他们在自家州府便好云云。 不过守君们也很难找到顾安南就是了。 当日铁三石得了暮芸从孙青嘴里套出来的话,依照顾安南的命令去水盐湾“剿匪”,他这人粗中有细,着意没下太大杀手,因此牧州这支精锐水军虽然都折在他们顾家军手里了,认真说起来却没太大伤亡。 顾安南这厮,几乎是空手套白狼地给自己搞了一套水军! 要知道在大荆版面上,以愿江为首的大小河流不计其数,几乎贯穿所有州府,有了这支普天下都叫得响名号的水军,将来便是对上楚淮也有三分胜算。 是以这些天,顾大帅每天都像个老地主一样,带着手下没完没了地检阅他新得的水军,只怕老祖母得了小金孙都没他这么高兴。 不过…… 丢了这几营的“杀手锏”,牧州符盈虚只怕更加气急败坏,与牧州的决战只怕也就在这半个月了。 牧州的主人注定只能有一个,你死我活,只看接下来的这一战。 南境九君如今已跟了顾安南,便是在这一战中站了队,既然站队,自然就要表忠心。他们原本都是要按时给符盈虚那土皇帝“上供”的,有铁矿的送铁矿,有存粮的送存粮,实在没什么特产的就送金银—— 就连现在零州的新任守君,苏和,也着人送了好几车黑皴皴的“伏火”过来。张鸿遣人去问这是做什么用的,苏和却说他也不知道,只是从前孙青每个月都弄这东西往符盈虚那边送,想来应该是丹药补品之流。 张鸿将东西收下,在屋里琢磨了好几日,据说还试图让铁三石派几个糙汉给他一起研究,却连他也逮不住这些丘八的影子。 且不提顾安南带着手底下那几个武将如何紧张备战(也兼职收礼),便说九郡守君们找不到顾本人,只能磨着张鸿何三这两个军师没完没了地念叨,再后来这两人也不胜其扰地找不见了,守君们便只好卖力地往暮芸这个主母这边下功夫。 一箱又一箱的重金珍宝流水般地送进暮芸的小院,暮芸一概不问,照单全收,回头就叫人把金银珠宝依次给众将士发下去。 领钱这种事,谁不积极谁有病,更何况这是所有人都有的“份例银子”,拿了也不算坏规矩。是以将士们都乐呵呵地念这位新任主母的好,而主母大人也在短短几日之内,将顾大帅的军中编制不动声色地摸了个门清。 她自己只留下些新奇物件赏玩,每每让姚谅将那些小玩意儿挑出来,待塞满了一箱子,便自己坐在廊下兴致勃勃地打开瞧瞧。 这一翻,便翻出了一个新奇物件。 “白雀羽?”她哑然失笑:“顾安南可真有兴致,忙得头角倒悬,还能找来这东西。” 柳四娘端着碗风寒药从屋里出来,见她拿着那东西念念叨叨,不由问道:“这是什么稀奇物?雪白雪白怪好看的,又同大帅有什么关系?” 那关系可大了去了。 要认真说起来,暮芸第一次见到顾安南是在斗兽场,但他们之间真正谈到“认识”二字,其实是在两年以后。 十九岁的顾安南不知得了谁的指点(八成就是海汝峰那个老混蛋),竟半夜闯到了当时的禁军统领家里毛遂自荐,言说他有一身杀人放火的好本领,正适合进他们的金吾卫。 禁军统领不点头,他就天天跑去夤夜骚扰,当时的禁军统领姓郝,刚过四十没多久,正是官场上最累的那批人—— 白天须得陪六部中书的大人们磕牙打屁,晚上还得帮陛下铲除异己,好不容易忙活到半夜可以睡会儿觉,偏偏一闭上眼睛,就听见有个嬉皮笑脸的声音得意洋洋道: “呦,郝大人,今日睡得挺早啊?” 一睁眼,便能看见那个姓顾的半大小子躺在他家的房梁上——门外的护卫大呼小叫,身边的小妾嘤嘤喊哭。然而房梁上那孽障仍自诚恳道:“郝大人,乖大人——你设了那么多守备都没防住我,便收了我进禁军又如何?我肯定比你那些属下都顶用!” 那些日子,几乎整个官邸都能听见半夜里郝大人在家里咆哮,惹得半个京城的狗都跟着叫。 就这么被活生生折磨了大半年,郝大人终于受不住了,亲自求到了当时的皇帝——也就是暮芸她亲哥跟前。 郝大人的本意是,让陛下身后那些神秘莫测的杀手出面,将这小王八蛋彻底除了,谁料皇帝陛下也是个混不吝,一听倒是来劲了:“何须那么麻烦,收了他不就得了?” 郝大人揉了一把脸上深长的黑眼圈:“回陛下的话,要是能收早就收了;但这小子打过黑拳,吏部那边不肯放。” 皇帝一听就明白了,感情这小子是有历史污点:“那他说没说,进金吾卫是要做什么啊。” 郝大人已经麻木了,坦诚道:“他说他瞧上了一个贵女,但不知是何名字,娇小姐们不出深闺,他当金吾卫……是为了方便找人。” 青年帝王一愣,而后大笑出声。 “好好好,让他进!”皇帝笑得止不住:“这小混蛋是找人又不是造反,拦他作甚?” 其时尚有其他大臣在侧,劝皇帝说此人立身不正,断不可用,皇帝听了几句,嗤声一笑。 下面人立时便噤了声。 “海公既去,朝中难道还有正经人么?”皇帝随手将桌上的折子扔了下去,雪白的纸页摔了几摔,露出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有意思,满朝文武,一个塞一个的腌臜——这当过斗奴儿的小子,只怕还是这地界最通透干净的人呢。” 就这样,十九岁的顾安南凭着不要脸,正式赖进了金吾卫。 金吾卫里全是高大标致的年轻人,凡是能进这种衙门的,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背后各自有神仙,唯独顾安南,竟是靠着耍流氓进来的!这些二世祖摸清了顾安南的底细,各个憋着坏,暗自商量了无数招法要将这颗“老鼠屎”挑出去,连作战计划都写了好几本。 郝大人有幸听过几耳朵属下们的“欢迎计划”,老怀宽慰地想,这回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 起初,他还陆陆续续能听到几条“顾小子掉进了护城河里当王八”,“顾小子被诱导误闯皇册库挨了几棍子”这样的回报;然而渐渐地,这些回报就变味了。 变成了—— “郝大人!你们金吾卫的小王八蛋怎么都在护城河里耍水玩啊!” “郝大人!你们金吾卫的臭流氓们怎么天天去黄册库后院偷贡果啊!” 郝大人绝望地发现,顾安南这颗老鼠屎不但没有被挑出去,而且已经坏了他一锅汤! 这天夜里,他捂着自己被气得生疼的心口,终于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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