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湍急,他们离岸上的暮芸已经越来越远了。 “你不想欠情?” 暮芸是个身量娇小的美人,像这样背对着火光,背对着已经杀来的匈奴铁骑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展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柔韧力量,美得令人心旌动摇。 暮芸眨了眨眼,用有点戏谑的声音说道:“我、偏、不、让。” 就是这个瞬间,柳四娘知道自己输了。 在这个美丽的奴面前,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尽管她骄傲得让柳四娘恨不得一脚踹死她,但此时此刻这奴又显得如此可靠,可靠得就像一座不可动摇的山峰。 人又怎么可能胜得过山峰呢? 柳四娘泡在冰冷的水中,看着那娇小的女子弯腰费力地提起了弯刀,独自面对强大数倍于她的敌人。 可是她半步未退。 剧烈燃烧的火光将整个空间都带得有些扭曲,那些星星点点的烟尘散在空中,看起来就像是浮动在暮芸周身的华丽披帛。 柳四娘一时间有些迷惘,有那么一晃神的功夫,她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几年前的顾大帅。 也是这样决绝的背影,也是这样的义无反顾。 真是像啊。 “她到底是谁?”柳四娘忽然问道:“真的只是个奴吗?” 姚谅眼里噙着泪,却还在坚持向对岸游,他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不知道……但早些时候,我听见何三当家唤她……殿下。” 如今世间,还有谁配被叫一声殿下? 只有那位帝姬了。 是了,这样的嫁衣,这样的勇略,还能是谁呢?暮芸确实是甘心做那些野蛮人的妻子,但这一切又是为了谁呢? 柳四娘想起自己骂暮芸的那些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恨不能回到过去打死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 “快游!快游!”柳四娘被冰冷的河水冻得牙都在打颤,却一刻也不敢停:“一定要用最快速度找到何三当家,请他救援!” 众奴上岸的瞬间,右谷蠡王也到了。 燃烧的营帐,满地的尸身,这些全都不在他眼里;他整个人只看得见一个画面—— 有个娇柔艳丽的女子,正手持弯刀抵在他独子豁延的脖颈上;豁延半个身子都是血,低垂着头,连句话都支应不上。 他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也从没这么恐惧过。 “荆女,你想要什么!”右谷蠡王喘着粗气,挥起的手臂紧紧握着拳,示意身后的亲兵们不许妄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会将你撕碎,将你生吃活吞!天汉都不会原谅你,不会收容你的灵魂!” “你们蛮子可真有意思,总喜欢说些押不上韵的三句半。”暮芸哈哈一笑,随手将刀锋往里提了提:“都这节骨眼了,就好好说话不成吗?” 她这一提不要紧,豁延的脖子上立即小股小股地喷出血来。 豁延确凿是死透了,但毕竟刚死,又这么垂着头,距离离得够远,任谁也看不出端倪。 豁延的血星星点点地溅上暮芸的脸颊,殷红的血落在莹莹如玉的雪白肌肤上,不知为何,反而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艳色。 她一个弱女子,刀挟匈奴将军,浑身浴血,眼睛却越发亮了。 不但不害怕,反而还有兴奋。 是个美人,更是疯子。 右谷蠡王简直快疯了:“你到底要什么!” “谷蠡王,在你们匈奴王庭的规制里,位置尚在屠耆王之下。”暮芸轻轻一笑,纤长细嫩的手指在豁延脸上一划:“你呀,不配和我谈。” 右谷蠡王气极反笑,捉刀翻身下马:“你算什么东西?” 他一把夺过亲卫手中的弓箭,将它拉得如满月一般,死死对准了暮芸!这一瞬间,暮芸是真的感受到了名为死亡的威胁。 顾安南还会来吗? 暮芸其实没有把握……但于眼下的她而言,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不够格,在下成么?”就在谷蠡王即将松手放箭的瞬间,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稳稳扣住,那是种根本无法挣脱的巨力,右谷蠡王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却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栾提单于?!您怎么在这?!” 亲卫里缓缓策马走出了一个人。 他穿着寻常的深红色胡服,脚下着一双长筒鹿皮靴,棕发棕眼,高鼻深目,身形长而细;乍一看不像是个匈奴人,倒有种中原之地的文士风采。 如果不是头发梳成了长辫,又穿了一身再典型不过的胡服,乍一看根本瞧不出他是胡是汉。 这便是鸣镝弑父的匈奴单于,栾提顿。 “多年不见,你倒是清减了不少。”暮芸笑了起来,语气却有点遗憾地点评道:“想来是草原的水土不养人,模样比之从前可差远了。” 栾提顿也笑了。 他这一笑,左边脸颊上便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这让他看起来有种天然的温柔意味:“殿下却还是同以前一样,见之令人心折。” 暮芸脸上还挂着笑容,心里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之所以提出主动出来做诱饵,并非真的愿意送死,而是她一早就知道,只要栾提顿亲自来了,她就绝对不会死在匈奴人手里。 “你让左贤王来接亲,我还以为这买卖你不想同我谈了。”暮芸松了口气:“盟书带了吗?” 栾提顿负手在身后,没有正面回答:“殿下应当已经见过那位……顾大帅了。”他温柔的语气掩盖了其中的不怀好意:“久别重逢,想想就让人心动啊。” 暮芸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顾安南冷漠的眼睛,嘴角一抽:“你果然老了,废话太多。” 毕竟她千里迢迢来此,可不是为了叙旧的。 如今的大荆朝已经岌岌可危,三十三州府已经被各路起义军瓜分了大半,其中势力最盛,实力最强的一支起义军,便是由叛将楚淮率领的。 楚淮是天生的将才,所到之处无不靡服;但他生性弑杀,每攻占一座城池必会屠城。如今半个大荆都在他的铁蹄下震悚—— 而京都长安,也随着他的节节迫近落入了越发危急的境地;任凭暮芸有再多的计谋,也没法用毫无军备的荆军抵挡他。 好在还有栾提顿。 她此次出来和亲,便是要联合栾提顿打退楚淮;到时候,不但能解决了楚淮这个心腹之患,更能削弱匈奴的实力,实在是一举两得。 “如果不是顾北……顾安南半路杀了出来,只怕咱们现在已经杀回大荆西境了。”暮芸慢条斯理地拂开垂落的鬓发:“说不定连战报都已经递到楚淮的桌子上了。” 右谷蠡王已经完全不知作何反应了。 他既不知道大单于是什么时候混进了豁延的亲卫队伍里,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同一个胆大包天的奴隶相谈甚欢! 看这意思,他们倒像是老相识了!而且又哪来的什么殿下?! 右谷蠡王目光震动。 “你是……难道你就是杀了左贤王的帝姬暮芸?”右谷蠡王讯速地站到了栾提顿身后:“你既已嫁到了草原上,便该顺应长生天!还不快将豁延放了!” 暮芸忍俊不禁道:“你这几句话倒像是我们中原的老妈子说出来的——怎么,大草原上还流行女德女训啊?” 右谷蠡王嘴角抽动半晌,气得没着落,碍着大单于在此处,又不能随意发狂,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将自己噎死! “大单于,请您务必……”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栾提顿已经头也不回地抬了抬手。 右谷蠡王立时噤声。 栾提顿对暮芸温柔地说道:“左贤王不懂事,殿下作为阏氏,清理了他也是应该的。”他目光扫过抵在豁延脖子上的弯刀:“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小误会,殿下,我答应过的盟约从不会变,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右谷蠡王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个遍,他昏黄的眼中泄出几丝精光,又快速地垂下眼去,将自己的犹疑和思虑都盖住了。 帝姬远嫁,不就是一次单纯的和亲么?盟约又是什么东西? 自己的眼线遍布王庭,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些老东西谁也不是真的服了栾提顿,这位年轻大单于的一举一动他们都时刻在监视—— 难不成栾提顿是想借这次和亲的契机,和大荆朝廷定下什么勾当? “那么我再和单于确认一次。”暮芸挟持豁延的手稳稳当当,半分也没撤开过:“我正式成为阏氏之日,大单于便要倾整个匈奴之力,助我围剿逆贼楚淮;来日大荆江山稳固之后,我也会连续五年将三十三州的大半税收送给单于。” “嗯,”栾提顿点了个头,而后牵过马匹走到她身前:“那就随我回去吧。” 暮芸忽然感到有些不对:“你不要求我放了豁延?” “人都死了,”栾提顿抬起狭长的眼,淡声笑道:“还有什么可放的。” 暮芸呼吸一紧,鬓发间一滴冷汗倏忽滑落。 他们身后的右谷蠡王一声痛吼,疯了般地举刀冲将过来,暮芸尚未来得及反应,却忽然感到身前忽然染上了大片大片的温热—— 唇角抿进了一滴血,既腥且甜,是杀戮的味道。 右谷蠡王停在了她身前三步。 他死了。 栾提顿竟是看也没看,直接反手将他杀了! 他亲手杀了自己帐下战力最为强悍的将军! 按照他们约定好的内容,栾提顿本应带着帐下最强的战力前来接亲,然后顺势随她打回大荆西境收服楚淮,可现在这又是做什么呢? 大战在即,阵前杀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非……根本就不会有这么一场对抗楚淮的大战。 暮芸和濒死的右谷蠡王生死相对,这一刻,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绝望。 也是在这个瞬间,暮芸明白了一件事。 她完了。 她原本做下的全部规划,全都完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何三道人:“大帅大帅!殿下找别的男人结盟啦!” 顾大帅:二话不说立即提刀准备砍人.jpg 何三道人:“大帅大帅!那男的突然反水啦,结盟散啦!” 顾大帅(放下刀假装无事发生):“我就知道。”
第7章 公主与悍匪(七) 栾提顿这个人,确实是言出既诺。 他九岁被当成一个贱奴卖到大荆的时候,发誓将来要让自己的铁骑踏遍草原的每一个角落,现在他做到了;十七岁那年在大荆帝都受辱的时候,他发誓总有一天要让每一个荆人都对他心生惧怕,现在他也快做到了。 “都出来吧,”栾提顿看向星星遍布的夜空,拍了拍手:“出来见见咱们草原十八部的新阏氏。”(yan1 zhi1,单于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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