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木尔河西侧,数百匈奴骑兵如同鬼魅般现身,臂膊上都束着同样制式的布条;他们高高骑在马上,摆臂在胸前,居高临下地向暮芸行礼。 这是栾提顿亲手调|教出来的队伍,是亲卫中的亲卫,精锐中的精锐,且因为行军速度极快,被匈奴人称为“草原上的风”。大荆的边民则对其又怕又憎,叫他们做“风鬼”。 “又不真的成婚,不必走这些过场了。”暮芸目光冰冷,只觉齿冷;她松了手,指向死不瞑目的右谷蠡王:“栾提顿,你到底什么意思?!” 栾提顿只带了这群亲卫,而没带大部队来,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出兵助她! “你确实和中原势力签订过盟约,”暮芸身上溅满了谷蠡王的血,精致的小半边脸上满是血污:“但不是和我签订的,对么?” 栾提顿微笑道:“女人太聪明,有时不是好事。” 暮芸闭了闭眼。 这些年她坐镇朝中,华袍之下仿佛伸出了千丝万缕,仔细地牵制着中原大地上的各方局势;她居高临下,将一切算计尽收眼底,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日,让人算计到了她的头上来。 且一栽就是个万劫不复的大跟头。 暮芸头有些晕,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大车:“你是什么时候和楚淮缔结盟约的?” “时间不算太早,去年年底才正式谈定。”栾提顿“好心”地扶了她一把,微笑道:“殿下,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京中如何了。” 暮芸甩开他的手,遍体生寒:“京中,如何了?” “上次楚淮打长安,本来是必胜的事,却因为有你在而没能成——既然如此,想法子引你走便是了。”栾提顿顺势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其他骑兵将右谷蠡王的尸身拖走,漫不经心道:“这次骗你出京,本就是为了降低京中的戒备,让楚淮能趁机将那里攻占下来。” 暮芸身体一晃。 “长安已经沦陷了。”栾提顿微微弯下身来,双手撑着膝盖,用最温柔的语气轻声说道:“殿下,大荆已亡——节哀吧。” 接下来他说出的话,暮芸仿佛已经听不见了,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那些话像是有人手持尖刀剖开她的胸膛,直接刻进她肌理中的一样。 八月十三,长安沦陷。 皇帝亲征遭俘,长安一日而破。逆贼楚淮马踏宫城,太后率宫人抵住长庆宫门,尸身为万马所践;皇后及数百宫妃宁死不辱,于宗祠自焚。 长安十二卫,京都三大营先后力战而亡,三十万守备军毁于一旦,至今愿江里仍见尸身;三十万大军奔溃,半壁朝廷战死,六部主官并太子三师城墙殉国。 四百年泱泱大荆,覆灭仅在一夕。 “不可能。”暮芸轻轻地说:“不可能的。” 她站在天地之南,远离长安千里,宗祠里那一把火却仿佛仍在背后灼烧着她,这一刻,她甚至不敢回头看。 独在异乡为异客,更怕的是人在异乡,已无家乡;这种感觉,就像是原本站在一片平旷安稳的大地上,却忽然被告知,你身后的道路已经碎裂殆尽。 现在,你已身在悬崖。 长安沦陷了,祖宗祠位只也已经被侮辱焚毁,她一力护了数年的京都百姓,大抵也都成了刀下亡魂,四百多年泱泱大荆,竟然就这样亡在了她的手里。 虽然知道早就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竟然这样快。 暮芸忽然想起,有一日在流水淙淙的御花园,刚成了小太后的嫂嫂忽然找到了她。 那时皇兄刚病故没多久,自己连哭一声的时间也没有,六部的重臣连轴转地赶来问政,整个大荆的担子都忽然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那些个政务日夜不休地来,好像要活生生地熬死她。 再后来,暮芸时常累得心口疼,太医让她没事平常多走动别老坐着——她没法子,只好让人在御花园收拾出了个景观好的亭子,依旧坐在里边公务。 那一天,嫂嫂突然就来了。 “阿芸,你衣裳脏了,去换换。” 她这位长嫂出身不高,世代都是温文敦厚的读书人,这样温声开口的时候,很像世人口中所说的母亲。 暮芸听见她唤,才从堆山码海的折子里醒过神来,低头一看,是自己雪白的素色孝衣上沾了一滴墨。 “你派去咸阳寻顾指挥使的人回来了,说是只寻到了他的衣裳。” 嫂嫂半跪在她身边,没有作声,只是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半晌,轻轻地说:“我……知你事忙,已让人在牧州华光寺给指挥使立了衣冠冢,年底你出巡时若得空,就去瞧瞧,或是给他写个碑文也好。” 浓而黑的墨,像那个人漆黑的眼。 而后是清澈的水,一滴滴落在那抹墨色之上,晕开了,消散了,最后成了一片难堪的灰。 那是她长兄去世后她第一次哭,也是唯一一次哭,她扯住长嫂的衣襟,哭得无声无息,哭得寸断肝肠。 她仍记得嫂嫂瘦弱身体的温度,还有她衣服里那种暖暖的香;暮芸根本无法想象,她那么文弱的一个人,要怎么费力地举起沉重的刀,在大开的城门之中,独自面对着千军万马。 她身体里长着文臣的骨,站着死去,是当之无愧的大荆太后。 “陛下为反贼楚淮所挟。”暮芸深吸一口气,将脊背挺直,几乎是一字字地问道:“而今殉国了吗?” 栾提顿的耳朵动了动:“我关心殿下,因为殿下是我的阏氏;至于殿下的皇帝侄子,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暮芸心中抱着的最后幻想也破灭了。 栾提顿没有正面回答,但真相难道还容乐观吗?城池都破了,谁还会让先朝皇帝活着呢? 她理智上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抑制地想起了哥哥暮苑——也即大荆先帝驾崩的那一天。那天,无数写着城池沦陷的战报折子雪片一般地飞入了皇帝的寝宫,暮芸踏进那混乱的大殿时,耳畔几乎是同时响起了“某州某郡被楚淮屠城”的消息。 “阿芸,阿芸。”溺爱了她小半辈子的哥哥,苍白着一张脸倒在床榻上,如同一座坍塌的山:“我在牧州华光寺后为你准备了一处小宅,今后你就住在那里,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明白么?” 那时暮芸没有哭。 她雪白的裙摆上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液,人还是精致美丽的,却仿佛已经死了一半。 “虎符玉玺,我已接管。”暮芸抓住了他的手,近乎无波无澜地说道:“你放心去吧,阿岚还小,我这个做姑姑的,会拼死保护他。” 暮苑怔了怔,他沉默了一下,而后问道:“姓顾的小子呢?真的反了?” “他死了,”暮芸轻声说:“我亲手杀的。” 暮苑看见了她裙角的血,一霎时便攥紧了暮芸的手,他无声地大笑起来,眼角却滑落了一颗又一颗的泪水。 暮芸近乎机械地重复道:“我会保护好阿岚,一定会的。” 她答应哥哥嫂嫂,扶着阿岚坐上皇位,扶着他好好活下去。 可如今她做到了吗? 她付出了那么沉痛的代价,花费了无法计量的心血,却连皇侄的命都没有保住不是吗?为了这座江山,为了侄子的皇位……她甚至放弃过顾安南呐。 此时此刻,暮芸喉中始终压抑着的腥甜终于冲了出来,在她唇畔落成一道细细的血线。 “栾提顿,既然长安已经陷落,你留着我这个亡国帝姬已然无用。”暮芸抬手缓慢优雅地擦去了唇边的血:“我若是你,就去娶楚淮的姊妹做阏氏。” “殿下说得有道理,但眼下还不能放你走。”栾提顿颇有些玩味地说道:“因为救你的人来啦。”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忽然打了个长长的呼哨,其余几个骑兵霎时戒备起来,几乎是同时抽出了手中的弯刀,齐齐对准了后方的夜幕! 大地传来了规律的震颤,那边逐渐亮起了一条线——那是数以千计的火把组成的盛景。 “顾当家帐下先锋铁三石,奉主帅之命,前来诛杀蛮狗!”震撼人心的喝声从这群荆人的队伍中传来,打头的先锋军毫无惧色:“儿郎们!杀灭蛮狗,大当家重重有赏!” 是顾家军! 是顾安南来了! “不是说不来么,”暮芸快要崩裂的心猛然一松,唇峰微颤,带着一层薄泪笑骂:“口是心非。” 与此同时,脱木尔河的另一侧也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是何三接到了四娘和姚谅的信报,及时赶到了! 何三坐镇中军,振臂一挥:“铁三石也来了?!老顾竟将他也带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老顾怎么就能预料到还有这一番厮杀?这也太神了!”而后又反应过来,激动得哭着喊道:“妈的,这老狗心里有一万个主意,竟然连个屁也不放给我!” 栾提顿的亲兵们聚在一处,脸色大变,他们随着大单于征战多年,还从没有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情况—— 荆军竟是从前后两方同时出现了!他们一向以行军速度著称,往往能凭借速度和悍勇杀荆人一个措手不及,可以眼下这个情形,哪还有突围的余地? 栾提顿扣在刀上的手指动了动。 “殿下,请你站过来一些。”他转了转脖颈,朝暮芸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顾兄有本事,竟能真的包抄住我,现在我需要一个人质。” “他来,是为了杀你,跟我应该没什么关系。”他如此坦荡地认怂,暮芸反倒不好出言讽刺了:“我和顾安南有死仇,他想杀还我来不及,拿我当人质,你只怕是傻啦。” 眼看着先锋军铁三石马上就要杀到,栾提顿虽然面上还一派镇定,动作却显然已有些烦躁,拉扯着暮芸向后退,暮芸险些让豁延的尸身绊倒,她纤长白皙的手指在豁延胸口一撑。 “殿下,你太小瞧你这位姓顾的老相识了。”栾提顿已经失去了耐心,上前就要将暮芸提起来:“也太小瞧了你在他心里的分量。” 此刻暮芸国破家亡,命在旦夕,听了这话,却忍不住一笑。 “你们这些匈奴糙汉,各个都像老妈子。”她压下胸口的腥甜气,故作乖顺地让他提起来,却有意无意地带着他往大车后的方向躲:“我和他的事,用不着你们外人说。” 栾提顿不置可否,只横起左臂勒不松不紧地勒住她颈项,右手提着刀指了几个方向,他那三百精锐立即按照指使排布好。 “只要拿住了你,顾安南就不会动我的。”栾提顿:“此事殿下稍后便知……嘶!” 栾提顿所有注意力都在即将从两边夹攻的荆军身上,根本没想到怀里的美人竟然会突然出手! 他尚且来不及反应,却突然感到整个左臂都开始剧烈地发麻,尖锐的疼痛从小臂向上蔓延,只这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已经抬不起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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