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无声地点点头,心中却一阵泛酸,只想尽早结束这对话。 谢执却回过身,看着她笑:“三小姐的胞弟见了,便兴奋地跃跃欲试,唯有一人在季大小姐出尽风头时始终静静站在后面,只在季大人拦住阿梧时,上前替他争取了几句,彼时我确实不知那女子是谁。” 言至此,季念这才发觉不对劲,抬眸望向他。 谢执继续道:“阿梧不过十岁孩童,写的字却属同龄人间颇有灵气的,先生看到一半便去了书房,要取他最爱的一方端砚赠予阿梧。” “可就在写到最后一笔时,阿梧被季大小姐撞了一下,那一笔就这么横到了纸外。再后来——” “你……”季念顾不得坐麻的脚,瘸拐地起身走近。 她想问他,他那日也在荀府吗?在今日前、在酒肆之前、在赌坊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了吗? 未待她贴近,谢执先行抬手护住了她的头。 长歪的秃枝在她头侧横斜,宛如写坏的那笔。 轻风扬起两人的衣袂,恍惚间回到那日,新年的坏笔被视为不好的兆头,顿时嘘声一片,人群中的小孩亦不知所措。 他立于长廊处,遥遥望去。 雪后第二日放眼皆白,却有一人走上前,握着小孩的手,蘸了桌上黑墨外唯有的朱砂色,在众人灼灼目光中——于那笔之上点开了傲然红梅。 于是在季念以为的第三次相见时,谢执扶她站稳,笑望向她的眼底:“那日的坏笔红梅,从来都不是出自季家大小姐之手,三小姐说是吗?”
第18章 红梅 “所以,三小姐为何会觉得在下中意的是季家大小姐呢?”谢执再次问道。 谢执的话说得是极隐晦的,仿佛表达了什么,又仿佛什么特别的意思都没有。 可季念没法不多想。 坏笔红梅,出自她手。 他告诉她这些,然后又问她,为何觉得他中意的是大姐姐,就好像是在说,他中意的人是另一个人。 而他中意的另一个人是谁,她根本没法想。 因为他太好了,他这么好的人,是不可能和她有交集的。 就像那日在赌坊外她悄悄进去压了一注,其实她根本没想过要让他知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回应,此外所有得到的,都是意外的馈赠。 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在唤,季念分辨了一下,似乎是陆子明在找谢执,当是筵宴过半仍不见人回去才折返来寻人。 若是被看到她和谢执单独在这里,难免遭人闲话,算着时辰她离开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本该如此的,本该拿好东西就走的,可是季念就着他的手站稳时,还是闷闷地问道:“那谢公子有中意的人吗?” 谢执放开她,应声抬眸。 陆子明的唤声越来越近,能听到荀绍景跟在后头拦着陆子明让他不用着急。 现在走已然来不及,季念看了看自己被放开的手腕,她知道,不管谢执的回答是什么,这个对话被人撞破的那刻,她怎么都会陷入难堪。 而谢执之所以是谢执,大抵就是万事都会留有余地,什么都不捅破,却什么都明白,所以才总是能高悬一处,任何人都没法轻易触碰。 但她还是站在那儿,盯着他追问了一句:“有吗?” 后来当着那两个寻来之人的面,谢执只说了一句话,那是个无比迂回,却又无比坦荡的答案,把所有可能的难堪都留给了他自己。 那时候季念想,只这一句话,再高的月她都愿攀。 …… 陆子明是个温良敦厚的人,没让那日之事发散出去。再后来,荀绍景总能寻到点由头邀上各家公子小姐聚在一起,或诗酒唱和,或书画遣兴。 每每帖子送到季家,季平总是大喜过望,要季盛兰和季念抓住大好机会。 季念每次都会去,而无一例外,谢执亦从未缺席过。 心照不宣似的,两人从来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大家吟诗作画聚做一堆时,不知谁先转头,两个不爱凑热闹的人便在人群的最外围,谁都没发现的地方,从对方的眼里找到自己。 有次荀绍景看不下去,抓住谢执开起玩笑:“谢公子,我家太傅大人近来常训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为你背这么大一个罪,你是不是该补偿我一下?” 谢执甩开他的手,笑了下:“我没让你这么做。” 荀绍景也不气:“行,我自作多情了,那怎么有的人次次都来,来了又什么都不做呢?” 成二跟在一旁偷乐:“公子什么都不做就够开心好几日了。” 府上来客不少,季念恰好被人拉着从旁经过,拉得急了,踉跄了一下。 谢执本是在和成二说话,笑意未收想要回两句,突然余光瞥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手臂:“慢点。” 季念脸有点红:“多谢。” 其实成二离得最近,都没顾上扶,见自家方才还事不关己的公子此时身子侧得倒快,他眼神在两人中间转了转,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拉着季念的人注意到身后动静,惊呼一声:“哎呀,季三小姐没事吧,都怪我走得快了。” 季念惊了一下,收回手道:“我没事,绊了一下。” 待季念走远,谢执才对荀绍景叮嘱:“绍景,莫要与先生提三小姐的事。” 荀绍景挑眉调笑:“怎么?你们不是清清白白的吗?” “她其实脸皮薄,怕先生问起,”谢执没理荀绍景的调侃,浅笑着拍他一下,“你再帮我担着点。” “……” 但他们都没想到,季念的脸皮没有那么薄,又或者说,她是个舍得戳破脸皮的。 她就是这样的,在决定做一件事之前可能会有前前后后诸多顾虑,可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了,便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果决。 当日荀府的宴散时,人渐渐散去,季念寻了个由头没有和季盛兰一道回,而是抱着一叠书往回走去。 她走到游廊处,不知怎么停了脚步,向游廊东侧的院子中看去。不远处庭院的桃花树下,纷飞的花瓣落在谢执的肩头,和他身旁笑着的方家小姐身上。 游廊尽头荀绍景眼尖看见了她,挥着扇子朝她走来:“哟,这不是三小姐吗?等谢执?” 季念把怀里的书放下,正要行礼,荀绍景朝她摆摆手:“我们见了这许多次,也算是相识了,不必行这些虚的。” 说着,他顺势向她面前挪了几步。 季念面上没什么表情:“荀公子不必掩了,我都看见了。” 荀绍景笑僵了僵,退开两步。 庭院中,方小姐又走近了些,突然往谢执手中塞了个东西。谢执一手拿着份卷起的宣纸,另一手是方家小姐才塞进他怀里的木匣子,没等他作何反应,方家小姐便红着脸跑了。他显然没料到,手悬在一半,没来得及归还。 季念和荀绍景站在长廊尽头,将来龙脉看了个清楚。 荀绍景觑着季念的脸色,一口气不上不下:“你说说方二小姐也真是的,就算我朝向来民风开放,有些正常来往也无伤大雅,但这送东西实在是不妥,太不妥了。” 季念不知在想什么: “是这样啊。” 荀绍景:“是啊是啊。” 季念认真地点点头:“可我也有些东西想送,荀公子觉得我这该送不该送?” “……” 一天之内被这俩人先后溜了一趟,荀绍景冷笑一声,这会儿扭头就走:“我觉得我再管你与谢执,我就是狗。” 也没想到荀绍景会那么大反应,季念忍不住笑了出来,弯腰抱起带来的书。 她转身欲走,又被荀绍景黑着脸叫住:“罢了,我便再提醒你一句,那些俗物谢执也非第一次收,没见他对哪个上过心。” 听出话外之意,季念弯眼谢过荀绍景的好意,抬起手中书:“可我要送的是——闲云记啊。” 闻言,荀绍景似是一愣,转而笑出声来,摆摆手随他们去了。 …… 另一边,成二远远地瞧见有人走来,打了个激灵,夺过谢执手中的木匣子便跑:“公子,我帮您把这放回马车上。” 谢执不知他发什么疯,侧头要喊住他时,对上了一双烁着光的桃花眸。谢执怔了一瞬,视线越过见长廊处荀绍景和他比了个手势,面上多了点无奈。 他复又看向来人:“方才一直在那儿?” 季念回了个头,再转回,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谢执叹了口气,示意手中卷起的宣纸:“我没想收,我只是来取这个。” 全程季念也看着,那东西就是被硬塞给他的,季念不是个会无理取闹的人,所以还能与荀绍景开个玩笑。可说到底,毕竟是中意的人,谁看到自己意中人和旁的女子待在一起能半点儿不痛快都没? 她想起荀绍景的话回过味儿来:“荀公子说,你收过很多姑娘的礼。” 谢执轻轻挑眉。 他没答话,她撇撇嘴:“我也没想管,我只是来送这个的。” 这次谢执问了:“为什么不管?” 季念反问:“我怎么能管?” 谢执看着她笑:“你可以管。” 他把手中卷起的纸放在院中未撤走的小桌上,又笑了声:“离我近些儿,来管。” 季念平日里本就不太会生气,被他那么一说,眸子里那丁点要说无处说的气焰顿时就被浇灭了。她莫名觉得丢脸,但还是走近了,把怀中抱了一路的书杵到他面前:“那你看看这个你要不要。” 风吹开书的扉页,谢执略带疑惑地垂眸,只看了一眼,表情就变了。 黄老先生游历四方,将所见所闻写成闲云记,三街六市的曾传出其中片段,其言汪洋恣肆,道其所想,抒其所感,足见老先生任达不拘,无所避讳。奈何黄老先生脾气古怪,不喜自己所写外传,谢执去拜访了几次想要借阅,都被拒之门外。 季念瞄了一眼他的神色:“我借不出黄老先生亲笔,但他答应我可以白日去他的私塾抄录,你若是不想要我便——” “要。”谢执将几册书尽数接过,又问,“抄了几日?” 季念悄悄转了转发酸的手腕:“没多久。” 谢执看着她:“没多久是多久?” 他非要问,她便还是如实答了:“小半个月。” 谢执低头翻开书,里头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极为认真。他合上那书,问她:“花上小半个月才抄好的东西,若我说不要,你便收回去了?” “嗯。”季念答得理所当然,“你若是不喜欢,我还硬要给你,你不会觉得开心,那我也不会觉得开心。” 谢执失笑:“你倒想得挺通的,那收回去之后呢?下次还来吗?” 一枚花瓣落在季念的鼻尖,她抬手摘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捻了下手指:“来啊,为什么不来?我这人固执,你要真不喜欢,我就回去再想想,下次带个你喜欢的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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