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音背对着他,看不见镜容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很温缓。 似乎在安慰她: “我方才已将毒液排出,没有什么大碍的。” 他来时带了一缕极淡的檀香,还有丝丝离离的、沁人心脾的雨水味道。 镜容坐在床边,低着头望向她。 窗户不遮光,即便是乌云密布,仍有点点星光撒落进来。少女乌发迤逦,身上笼着一道幽冷的暗香。 她生气了。 生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镜容垂下眼睫,极有耐心地温声哄着。 “那蛇尚是幼年,毒性极小,咬得也不深。贫僧几乎感觉不到痛,这才忘却了手上还有伤。” 他的声音很柔和,听得葭音心软下来。 她转过头,一双乌眸中似乎潋滟着雾气,“真的?” 镜容点了点头。 他背对着窗户,屋外的星光落不到佛子面上,葭音睁开眼睛,只看到男子的面色笼于一片阴影之处。点点星色在他轮廓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她不由得嗔怪:“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不爱惜你的身体。被蛇咬了怎么能不疼,那伤口怎么不深了?我知晓你心系天下苍生,只是你替他人做事之前,能不能先想想自己?若是有一日你的身子垮了,还怎么护得这天下苍生,还如何守得了你心中的神佛?” 葭音伶牙俐齿的,字字接连不断得蹦出来,咬得是字正腔圆。 让镜容不由得想起先前在皇宫中的往事,那时候的她也像这般。 怎么说来着? ——伶牙俐齿,颠倒黑白。 葭音怔怔地看着,原本清冷如镜容,眼中竟也能噙着淡淡的笑,温声哄着她: “夫人教训得是。” 话一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好像是……一对夫妻在打情骂俏。 镜容的面色也变了变,下一刻,他无声垂下眼眸。 一道淡淡的酸涩感,浮上葭音的心头。 是夜,二人躺在一张床上。 没有那一碗清水,两个人也都很规矩。 只是她忍不住频频转过头,只要一侧过脸,就能看见他俊美好看的侧颜。 他似乎已经熟睡了,呼吸很均匀。 葭音许久未有如此静距离地打量着他——佛子面白如玉,鼻梁挺拔,唇却有些薄。额间一点鲜红朱砂,那对双睫浓密纤长。 还有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檀香气息。 都撩拨着葭音,每一次的心跳。 她的脸颊开始发烫。 少女贪婪地盯着他,好似要将这三年里缺失的每一面都补回来。事实证明,即便是相隔多年,该心动时,还是会心跳不止。 葭音大胆地盯着他看,直到对方终于忍不住,道: “还不睡。” 她一愣,吓得一下咬到舌头。 登即疼得龇牙咧嘴。 镜容低低笑了一声。 …… 第二天,二人都起得极早。 今日的任务十分艰巨,她与镜容坐在桌案前,开始给郑四配药。 根据村民们的表述,郑四这种情况,最多撑上三日。 而今天,就是第二日。 好在她自学了些医术,给镜容打下手。 二人配合得极为默契,终于在正午时,将药熬了出来。 葭音稍稍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去取桌上的小碟子。 忽然,与镜容的手碰到了一起。 她往后缩了缩,对方缓缓垂眸,温声: “去郑四家罢。” 葭音愣愣地点头:“……好。” 气氛好似……有些不大对劲。 郑四已经晕得不成样子。 他整张脸涨得通红,红中又带着煞白色,葭音见状,心中暗道不妙。 珍珍牵着那头瘦削的小羊,胆怯地站在一边儿。 她这才知道,珍珍是郑四的女儿。而郑四与郑四媳妇儿平日关系不大好,二人一见面就吵架,故此暂时分居两屋。 镜容坐在床边,镇定地给郑四扎针。 他神色清平,丝毫不受周遭议论声的影响。 门口渐渐围了一圈儿人,葭音站在人群之首,紧张地看着他。 镜容先给郑四疏通了气脉。 他的意识稍稍恢复了些。 见状,葭音立马把熬好的药端上来。 他伸出手,接过,刚喂进去了一勺,只见病榻上的人皱了皱眉头,竟将汤药全部吐了出来! 郑四虽然有了些意识,但还未完全清醒。 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东西苦涩,难以下咽。 这一回,葭音有些着急。 就他目前这种情况来看,镜容已经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唤醒病人的意识了。他却嫌苦,一口都不肯喝。 周遭也传来泉村百姓焦急的言语声。 小珍珍靠在门边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床榻上的阿爹,没有说话。 镜容眉心微动,“长针。” 不等他第二次施针,郑四媳妇儿忽然闪上前。 “圣僧,俺来。” 镜容眸色一顿,有些疑惑。 妇人从他手里接过药碗,见状,佛子也只好退至一边,与葭音并肩站着,默默看着病榻那边。 人人都道,郑四与媳妇儿关系不甚融洽。 可再不融洽,眼前之人,毕竟还是自己的丈夫,是整个家里的顶梁柱。 葭音眼睁睁看着,妇人满满舀了一大勺汤汁,忽然俯下身,嘴对嘴径直亲了下去。 二人嘴对嘴,郑四媳妇面不改色,往丈夫嘴里送药。 她何曾见过此番场景,不由得将脸偏至一边去,脖子微微发红。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妇人终于将一整碗药喂入了丈夫嘴里,郑四的眉头动了动,镜容立马走上前。 先是微凝着眉,探了探对方的脉象。 而后又翻了翻他的眼皮,略一察看。 郑四脸上,似乎恢复了些生色。 见其呼吸逐渐均匀,镜容面色也缓和了些,佛子转过身,平静道: “此药应是见效了,只不过还要再观察几日,贫僧会早晚前来两次,给他送药。” 顺便观察观察郑四的状况。 闻言,那妇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下来,朝着镜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带头,身后的村民也随着她跪下来,一口一个“圣僧”“菩萨”,对着镜容与葭音,喊得好大声。 少女赶忙上前,扶起带头的郑四媳妇,道:“大家都起来吧,这是我们应做的。我说过,我与镜容法师会治好大家的病。” 说完,她忍不住侧首,望向身边的佛子。他眸色清平,无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可眉眼之中,仍带着那份慈悲与仁爱。 她忽然,也感受到由衷的喜悦感。 这份喜悦,比她先前独自悬壶济世之时,要来得猛烈得多。葭音注视着身侧的男子,看着他身上的袈裟在日头下粼粼发光。她替他感到高兴,也替自己感到高兴。 少女眼中不禁盈满了笑意,对方忽然也转过头,与她对视。 四目相触的一瞬,她的呼吸一滞,只觉得从佛子眼中流淌出的和煦、温暖的微光,正寸寸攀至她的全身。在这么一个刹那间,葭音忽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若是可以,她想与他一起,行遍四洲,救济天下。 哪怕这一程无关春花秋月,她亦欢喜。 …… 在二人的救治下,郑四的病好了许多。 他逐渐地恢复了意识,终于,在又一场大雨之后,从床榻上醒来。 其间,葭音与镜容又救治了许多病人。 他们一起去采水灵草,一起煎药,一起去给病患施针。 秋雨一场场地降下来,村民见葭音的衣裳单薄,就给她送来了许多厚实的衣服。 渐渐的,葭音不再穿那么娇艳的颜色。 也因为忙碌忘却了描眉画黛,忘却了佩戴首饰耳坠。 她却觉得,在泉村的每一刻都无比充实,每一刻都让她找到了全新的自我。 好似那个在林府,已经死掉三年的葭音,正在慢慢鲜活,慢慢焕发着蓬勃生机。 正在变得坚韧,变得顽强,变得更加勇敢,更加有力量。 她与镜容之间,也变得愈发有默契。慢慢地,只需要一个眼神,葭音便知晓他在想什么。 镜容用自己的身体试了很多药。 试药之前,他都会当着葭音的面,同她讲,若是一会儿他服下药后久久未能醒来,记得用针扎什么穴位催吐。 虽然她内心很不愿对方这么做,可现下,也只有这种笨方法。 好在他们足够幸运。 终于在第一场雪降临时,成功配出来药方。镜容与她将包好的药装好,每家每户地分发下去。 二十一户,刚好二十一包。 分发完,手里的水灵草也基本用光了。 就在葭音准备出发时,镜容忽然拽了拽她的袖子。 “怎么了?” 她转过头。 即便不施任何粉黛,依旧眉目潋滟,光彩照人。 镜容的眸光动了动,捧过来一个小碗,叮嘱她: “先把这个药喝下去。” 葭音看着他笑:“好,你也要好好喝药。” 他轻轻颔首:“贫僧喝过了。” 看着眼前的镜容,她忽然一阵恍惚。 忍不住咬着碗边儿,道:“圣僧变了许多。” 镜容怔了一怔。 他垂下眼睫,看着身穿着粗布裙衫的姑娘。即便是如此简朴的裙裳,却藏不住女子玲珑曼妙的身姿。看得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将目光轻柔落在葭音脸上。 一沉吟,道: “夫人也是。” 葭音捧着碗,看着他笑。 她一双明眸灿烂,似乎下一刻便能生出花儿来。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新年了,珍珍同我说,村民们会在村子西头做孔明灯。年关那日,一个个灯孔明灯飞向天际,会照亮整个泉村。” “镜容,我们一起去看灯花,好不好?” 他点头,依着她:“好。” “我们一起……买一个孔明灯,一起放,好不好?” 她扬起一张素净的小脸儿,眼睛亮亮的,眸底似有星子闪烁。 看得他眸光也不禁软了软,轻声:“好,都听你的。” 葭音顿时笑逐颜开。 这一次,她没有唤他,镜容。 他也没有唤她,夫人。 …… 在全村人的努力下,病情终于扭转了过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将要迎来曙光之时,村头的张叔突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圣僧,夫人,上头突然传令,说……说要封锁整个村子!” 不容任何人进入,也不容任何人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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