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上元节快乐。” 他道:“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沈青梧这才想起来,在出城之前,她就期待过他的礼物。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期待,也不想要了。 张行简却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慢慢起身,扶着她让她靠墙坐好。沈青梧冷眼看他又要用什么招术来骗她嫁他,她冷冷地看着他走到巷子更深一点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小桶。 两面墙上挂着模糊的灯影。 沈青梧根本没有细看。 沈青梧只是用冷漠的眼睛盯着张行简的背影,在心中将他千刀万剐,在想着报复他的最好法子。 突然—— “砰。” 烟火飞上高空。 两墙灯火齐亮。 一片光彩斑斓的世界,骤然在沈青梧面前铺展。 沈青梧抬起眼。 一点又一点的烟火,在张行简一一点火后,飞窜上高空。 两面墙上,挂着四角灯笼,密密麻麻,十分多。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旋转,原来它们是“走马灯”,每一面都画着图。 画的是惟妙惟肖的小狗,小猫。当走马灯转得快起来时,小狗与小猫便在灯上飞跑起来,互相追逐,分不清谁在前,谁在后。 灯笼四角的流苏轻轻地撞击灯身。 灯笼中的明火熠熠,被一盏盏点亮时,绚丽的世界如此光华。 而烟火爆开声,振聋发聩。天上光华的一朵朵烟火绽放时,火、药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天地如此的静。 天地又如此的喧嚣。 明月在天上,尘埃在人间。灯火照耀着郎君清渺的背影,飞扬的衣袍。 灯火一丛丛在墙上攀升,烟火一片片在天上绽放。 这绚丽至极的天地! 沈青梧扶着墙,站起来,仰头看着天上的烟火,地上的灯火。 重重叠叠的爆破声,像一个个展开又消失的华丽梦境。 不知何时,张行简出现在了她身旁。 他轻轻来挽她的手。 他凑到她耳边,让那目不转睛抬头看烟火与灯的沈青梧,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喜欢吗? “只属于你一人的,旁人都没有的。 “灯上的画也是我画的。小猫小狗,都是我的玩笑,对你绝没有敷衍诋毁之意。” 沈青梧轻喃:“是笨蛋小狗,和聪明小猫吗?” 张行简观察她神色。 她眼中倒映着五色斑斓的火光,她眸子湿润安静,没有质疑他险恶用心的意思。他见她不生气,才敢承认,弯起眼睛笑: “是啊。” 沈青梧说:“你在想什么?” 张行简:“嗯?” 沈青梧看着走马灯:“你想——笨蛋小狗和聪明小猫一直在一起,一辈子幸福地在一起,是吗?” 张行简微笑:“我没有其他意思——但你要这样想,我也可以接受。” 他逗着她笑,说些俏皮话,好抹掉这一晚战斗带来的影响,让她忘了之前的受伤,只记得上元节的美好。 他说着话间,见沈青梧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烟火与灯,她眼中倒映着辉煌,万般火影重叠,一层层浮动,如同坠在星河蜿蜒中…… 星河水光潋滟,星河水波凝起。 泪水从沈青梧眼中掉落。 她仍一眨不眨地看着天上的烟火。 张行简怔忡。 他伸手来为她拭泪。 他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不禁慌起,开始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 沈青梧流血流汗不流泪,连一声道歉都从来听不到。她岂会哭? 可她确确实实在掉眼泪。 张行简拥住她:“对不起,你若不喜欢,就忘掉这些,我重新送你礼物……” 沈青梧一言不发,她掉着眼泪,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用通红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他无措道歉时,她凑过来,抱住他脖颈,与他亲吻。 沈青梧眼泪不停地掉。 她感觉她失去了什么。 她感觉她得到了什么。 为什么失去与得到,都让她这么地难过? 五岁的时候,她跟在沈琢后面。 她说:“哥哥,我也想跟你去看灯会。” 沈琢很为难:“青梧,要不你留在家中,我早点回来,陪你在后院放烟火?” 但是沈琢没有回来。 因为沈父沈母带着他,见到了赏识沈琢的贵人们。他们一家人宾主尽欢,年幼的沈青梧在院中看了一晚上的月亮,昏昏入睡。 十岁的时候,沈青梧穿着其他人不要的衣物,在墙上、树上,与他们展开你追我逃的游戏。 下面仆从们骂骂咧咧:“你敢拿走三娘子的灯!三娘子的灯就是不要了,也轮不到你!” 沈青梧最终被关了禁闭。 她从门缝中看外面的月亮。 她看了一整夜。 她有时候,真的很喜欢月亮。 陪她漫漫长夜的月亮。 十六岁的时候,张行简和沈青叶在陪着长辈们、亲人们登楼,看灯,赏花,作诗。 沈青梧假扮男儿,混入益州军。 身边尽是生死更迭,上元节连碗汤圆都分不到。 十六岁的秋夜雨中。 沈青梧说:“从今夜起,沈青梧和张行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沈青梧永不嫁张行简。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复,绝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张行简,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二十岁时的上元节衣香鬓影。 沈青梧说:“负了我的人,去下地狱。” 张行简—— 你去下地狱吧。 二十二岁的上元节,此时此刻,灯火明亮。 断续灯火与烟火下,沈青梧落着泪,被张行简拥在怀中。 她与他亲吻。 她疯狂地亲他,热烈的情感通过唇舌传递,张行简觉得她像发疯。 但他温柔地抚慰她。 她轻轻问:“你想睡我吗?” 张行简发怔。 他微笑:“你受了伤啊,梧桐,我哪有那么禽兽不如……” 他又怕她多想,找了其他借口:“不如等明日,梧桐伤好了,再补偿给我?” 沈青梧:“好。” 但是没有明日。 后半夜,张行简在睡梦中,摸到身旁冰凉的空位,被丢开的被衾。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蓦地从梦中醒来。 掌灯之下,他的床帐内不见沈青梧的踪迹,半夜前埋在他怀中热情亲他的娘子,像泡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行简一阵心慌。 他告诉自己,也许是她古怪毛病又来了,突然想回她自己的地方去睡。他明日要问一问,他的床榻是哪里让她不舒服,他可以改一改…… 张行简提着灯,出去找沈青梧。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确认一下,他不是非逼着沈青梧睡在他身畔。 张行简推开沈青梧的屋舍,看到的是一室冰凉,沈青梧压根没回来。 一片冰凉中,张行简忽然弯腰,抚住自己心口,感受到一阵刺刺的抽搐痛意。 皓月隐入云翳。 张行简跨上马,纵入一团黑暗中。 他向出城的方向疾行,他夹紧马肚,他冷汗淋淋地追出去—— “梧桐! “沈青梧——!” 浩瀚天宇,月明如昼。 一口箱子扔在马身上,沈青梧骑在马背上,离身后那座城越来越远。 她听到呼喊,她回头向身后的城楼、灯火看去。 树影摇动,月光清洒,衣白胜雪的马上郎君,与她越来越远。 银月高悬上空,幽隐而美好,给出了一个十足美好又残忍的梦。 那是她一眼就忘不了的顶顶好的月亮。 郎君衣袂翩飞,月色朦胧夜如霜。 他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她是雨地水洼中的泥点。 月光照在旁人身上。有一瞬,月亮看到了她。 ……可她不要。
第69章 长林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周身痛得一点都动弹不得。 他忍着那痛意轻轻呼吸,想试探着坐起,听到一声极清极淡的声音自外传来:“醒了?” 长林抬目,怔了一怔。 半轮月牙透窗,一缕月光清若薄瓷。一张山水屏风相隔,屏风后的身影模模糊糊。 稍微往旁侧一下,能看到屏风后坐着的人影—— 张行简靠坐在一张躺椅上,背着墙,半张面容掩在阴影角落中,另外半张面容如雪如玉。 这清隽端正的郎君,今日却有些不修边幅。 张行简姿态散漫地懒坐着,衣袍凌乱微敞,臂上袖子挽上去,露一段玉骨。如今,那手背与手臂上密密麻麻扎满了针,而一位娘子正围着张行简团团转,将一枚枚更多的针刺入张行简手臂间。 郎君秀丽却颓然,此时之状,让人骇然。 长林起初以为能近身张行简的女子,必是沈青梧。但他定睛再看,方认出这是那位之前见过一面的苗疆小娘子。 苗疆小娘子十分不放心,一边扎针,一边絮叨:“你什么时候有空了,还是与你娘子来我们苗疆一趟吧。我的针只能帮你缓解一点疼痛,根本治不了本。你说你们这样折腾,你娘子居然抛下你走了,不管你死活了……” 小娘子唏嘘,悄悄看一眼郎君手腕畔的一张帕子。 帕子上绣着一个“沈”字,那个写得铁钩银划的字,此时却被一团血迹弄得脏污。 苗疆小娘子猜,这手帕,必是那位沈娘子与这位张三郎的定情之物了。 看着十分相爱的夫妻,怎就走到今日这一步呢? 张行简就这般闭着目躺在躺椅上,恐天上的月光都要比他更有光华些。长林看得迷茫,听到张行简再次淡淡问了一句:“醒了?” 长林咳嗽一声。 旁边立刻有卫士端茶递水,扶长林坐起。 长林想下地,腿一挨地便发软。 照顾他的卫士急声:“你伤重着,别下地!” 长林借着身边人搀扶,去等张行简的命令。但他发现,张行简只是睁了目,借着屏风与门相隔的那点儿缝隙,张行简冷淡地看着长林挣扎,一言不发。 若是平时,郎君必让他不必折腾。 而今…… 长林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张行简看着他半晌,问:“那晚追人追得如何?一个活口都没留?” 长林振作起来,回来张行简的问题。他努力搜刮记忆,回忆那晚与杀手的对决。 他详细描述那晚的战斗,沈青梧如何杀人,自己如何惹上几十人杀手,那些人的武功多么好…… 长林犹豫着说:“属下昏迷前,隐约听到沈青梧和那凶手的对话。 “他们好像是说,凶手和博帅有关,是博帅安排的人,博帅还要沈青梧跟他离开……郎君,沈青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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