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歌的美,像一座恢宏的宫殿般盛大。 那是一般年轻娘子不会拥有的气质。 沈青梧打量着这位帝姬:东京对帝姬有很多传说,有说她架空并控制少帝,有说她私德不检有辱圣听,也有的说,帝姬年少时也是天真单纯的小公主,可惜人终会长大…… 长裙逶迤,李令歌目若流波,笑盈盈入座:“将军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怎么,我与将军想象的不一样吗?” 沈青梧回答:“不是,殿下比我想象的更好些。” 李令歌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句。她诧异地盯着沈青梧半天,然后莞尔。 二人闲聊一些事,无非是帝姬好奇一个女子在军营如何生活,沈青梧为什么要去军营,还不去陇右军。 沈青梧言简意赅地胡乱说了一通,李令歌频频被逗笑。 李令歌叹:“将军真是巾帼英雄,举天之下也难找出第二个。我若是能与将军一样厉害,独身闯荡浩瀚天地,那该多好。“ 沈青梧不知她在感慨什么:“殿下想去军营的话,随时可去。没有人会阻拦吧。” 毕竟这是帝姬,又不是少帝。 安德长帝姬已经看出这位沈青梧是没太多心眼的,对此微微一笑,不多解释自己的心思。 李令歌与她寒暄许久已经累了,便道:“我知道将军的来意,将军的礼物我也收下了。不过这只是为了让将军放心,下次不必带这些礼物。 “同为女子,我知道将军身处此世的不易,自然会多关照。我盼着将军官运亨通,他日不要忘了我这般久居深宫目光浅短的蒲柳之姿。” 沈青梧目光闪烁一二。 李令歌眨眨眼,心想难道沈青梧听不出自己在催促她可以走了? 李令歌沉思着是否要多明示一些时,沈青梧忽然抬头,问:“同为女子,自然比起其他朝中人,我更亲近殿下。殿下对我的照拂,我也知道。若非殿下,东京对我的讨论、御史台对我的弹劾,我都很难应付。 “我虽然刚入官场,但沈家当官的不少,我知道里面的艰难。” 李令歌目露笑意。 她正要多自夸两句,就听沈青梧问:“我想问殿下,殿下起初又不知我是女子,为何提拔我?博容……博帅说,如我这样的,出头没有那么快。 “殿下在欣赏我之前,是如何知道我的?” 李令歌怔一下,目光闪烁。 沈青梧:“是否有其他人,向殿下推举过我,告知殿下我是女子,殿下才决定用我。因为我无人可依,殿下用我这样和沈家决裂的人,更放心一些。” 李令歌沉静片刻,问:“这个答案很重要吗?” 沈青梧垂着眼:“很重要。” 明堂辟雍,烛火摇晃。 沈青梧再一次抬眸,眸中神色依然冷淡,答案她自己心里却早有数:“是张月鹿推举的吗?” 半晌,李令歌冷淡道:“是。” 看沈青梧怔住一般露出迷茫神色,良久只低头不说话,李令歌便多解释两句:“朝堂中张行简和孔业互不对付,他不希望你参与其中任何一派。 “我起初还以为他心悦你……” 这位帝姬耐着急躁,频频看漏更时辰:“不过张家的儿郎哪有情爱之心?他与你堂妹定了亲,我才知道原来是看在沈青叶的面子上照拂你。你这位妹夫,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好好与他交好啊。” 夜雾几深,沈青梧离开阁楼,走入长廊,健步如飞。 杨肃追在她身后:“将军,等等……沈青梧,你急着走什么,要去找谁?” 沈青梧走在长廊阴翳中,一重重树叶光影如水藻般在她面上、脚下浮动。她走得很快,迅速前往前面的夜宴,脑中回想着帝姬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青梧是不爱动脑子。 但她其实不蠢。 李令歌话说得半透半露,沈青梧听懂了。 张行简和孔相在朝廷斗得难解难分,张行简既不希望她站队孔相,也知道她绝不会站队他。他将她推举给帝姬,希望帝姬垂首。 将军要会打仗用兵。 将军却不能只会打仗用兵。 张行简认为,李令歌的垂首,会让沈青梧这个女将军当得更轻松些。 ……所以,如今东京城都知道,是李令歌喜欢沈青梧,李令歌要让沈青梧当这个将军。 没有人知道背后有过一个张行简。 让人看不懂的月亮!他是因为她是救命恩人,还是因为她是沈青叶的姐姐? “将军!” 身后杨肃唤声靠近,沈青梧走到长廊尽头,猝不及防看到面前华丽盛大的夜宴,看到歌台买醉,歌舞升平。 她更猝不及防的,是看到了湖边宫灯下的郎君。 张行简与官场诸人在一处,几个舞伎歌姬围着他们。其余男子皆魂不守舍地盯着美人,眉眼姝丽干净的郎君则只是与诸人说话,与诸人微笑。 他看人的眼神一贯轻柔,仿佛情深似海,实则他看牛粪恐怕也是这种眼神。 清洁与优雅让他得到娘子们的喜爱,舞伎们若有若无地接近他。他只是微笑,心不在焉。 融融月色照在他身上。 一线流光下,他静立水畔,与月融为一处,清冷皎洁,无情无欲。 “沈青梧,你发什么疯?这可不是胡闹的地方!”杨肃终于追上了沈青梧,声音因喘气微大了一些。 那处与人说话的张行简听到“沈青梧”,他噙着笑的面容抬起来,非常随意地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这是他一向习惯的动作,他只看一眼便会移开目光。 但是这一次,他看到了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沈青梧。 张行简怔了一下。 隔着幽火宫灯,他看到她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剑,她用森然的眼神盯着他不放。森然之余,她眼中深处又是荒芜的,似乎愤怒,也似乎委屈,还似乎是……迷惘。 张行简下巴轻绷,握着酒樽的手扣紧。 他想:她怎么了?遇到什么难题了?自己应该给她解决的差不多了啊。还是自己又哪里惹到她了? 张行简被沈青梧那种想杀了他的眼神盯着,迷茫起来,犹豫起来:他该多关心一下吗?多关心一下,让她误会,是不是不好? 灯烛荧煌,夜风寥落,一重黄叶飞落。隔着人海与曲乐声,二人静静看着彼此。 沈青梧停在长廊前的台阶上,目光忽然微微闪了一下: 张行简在看她,在思考。一位舞伎递给他一杯酒,他原先是拒绝过的,但此时他心不在焉,接过那酒一饮而尽。 郎君红润唇色被水打湿,如同桃花瓣一样。 舞伎眼睛轻轻亮起。 苍黑古柏穿廊,月光如水,沈青梧面色猛变。 她想起来这舞伎是谁了,她知道那被下药的倒霉蛋儿是谁了。她更从方才帝姬在屏风后更衣的举动、帝姬与她说话时微急躁的语气,突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帝姬觊觎张行简,要得到张行简。
第15章 烟火在天上炸开,轰然声震。 多数人都去欣赏那烟火,张行简的眼睛亦被突然绽放的绚丽所迷。 斑斓光华后,他再看那长廊古柏下,却微微发怔。 树叶摇落,杨肃等人还没走,但是原本站在廊下的沈青梧不见了。她武艺高强,消失得干净利索,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帝姬真是大手笔,这烟火不便宜呀。”耳边喧嚣赞叹不断。 张行简看着长廊前方的空地,有那么一瞬,心神空落落的,有些无缘无故的伤怀。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突兀情绪,强行让自己目光移开。 周围舞伎歌女们围着他,他继续露出与先前一般无二的温和神色,与众人一道欣赏烟火。这种岁月静好没有持续多久,张行简就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 起初微微燥,后来四肢缓缓燃上一重震耳欲聋的剧烈战栗感。 睁眼闭眼的短短瞬息,他闻到周遭娘子身上的胭脂香。这类寻常的香气侵入鼻端,他一时竟心如鼓擂,内衫湿了一半。 张行简向后退了半步。 他面色如常,旁边已有一舞伎伸手扶他,担忧询问:“郎君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张行简凝视着这位舞伎。 他目若温火,神色平静,若非舞伎摸到他腕间跳得剧烈的脉搏,便要以为自己下错了药,或者药对这位郎君毫无作用。 张行简盯着这位舞伎半晌,舞伎双唇一张一合地说话间,他内衫汗湿得更厉害,不受控制的渴望让他想靠近任何一名娘子。 如此。 张行简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微微一笑。 舞伎出神,在他这样宽和温柔的笑意下,三魂六魄都要被他勾了去。这位郎君没有表现出被药效控制的模样,反倒是她这个下药的人红了脸,心跳剧烈两拍。 张行简:“在下有事要去更衣。” 他掉头便走,虽说走得干脆,背影却一贯沉稳,丝毫不见慌乱。 舞伎呆了一会儿,旁边同伴推她一把,几个侍女纷纷跟上去寻人:“张郎君,你不熟悉园子路径,我等带你去更衣吧。” 张行简在陌生的浓夜深园中快走,一重重树影婆娑落在他面上。 沈青梧站在楼阁瓦檐顶,风吹袍衫,她居高观望。 她见那郎君额上渗汗,步伐平稳。 一边人在看幽幽烟火,一边有侍卫与侍女来堵他。帝姬要得到一个人,自然做些准备。 园林中不动声色的戏码在上演,张行简低声唤了一声“长林”,他那个厉害的侍卫便出现,扶住他趔趄的身子一把。 从沈青梧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张行简和长林耳语几句,长林目露惊讶,却当机立断抛却郎君,向暗夜中蠢蠢欲动包围而来的侍卫袭去。 帝姬不会让这场暗斗放到明面上。 所以长林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拦住人。 而舞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来:“三郎、三郎……” 张行简蓦地转身,迎向那个最开始的舞伎。舞伎堪堪停步,呆呆看这郎君。张行简伸手握住她手,她面红耳赤时,张行简用温温和和的笑容勾走了她的魂魄:“得罪。” 他毫不犹豫地在娘子颈上重击一下,将晕倒的娘子塞入灌木下。 做完这些,他步伐抖一下,肩膀微微发颤,侧过脸深呼吸,正朝着沈青梧能看到的方向。 还有脚步声在后追逐而来。 张行简被汗水浸得潮润的眼睫滴下一滴水,他大略判断了一下方向,便朝着最近的一个阁子推门而去。他的雪白衫子在门缝边飘一下,如同浸了霜的月色。 沈青梧鬼魅一样。 黑暗中,她立在最高处,眼观八方。 她不仅听到了长林和几个帝姬侍卫打斗的兵器交戈声,还听到了更多的脚步声,侍女急切的邀功唤声:“殿下,应该是这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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