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拂沈青梧的发丝。 沈青梧在思考。 她似乎看到了一出好戏。 她似乎可以幸灾乐祸地看着张行简落难。 她曾在十六岁时救过他一次,她没觉得救他得到什么好处;如今十九岁的沈青梧,再次看到张行简落难,她有些兴奋,有些高兴,救人的心思却很淡。 那是一轮挂在天上遥遥观望、连俯下的月光都冰凉无比的月亮。 她喜欢看到月亮落难。 喜欢看到张月鹿吃亏。 她不是好人,她喜欢看让自己不痛快的人倒霉,喜欢看月亮坠落,跌入深渊。 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沈青梧凭什么多管闲事呢? 博容教过她,说东京水深,环境复杂,她不适合涉身其中。她就该抽身而走。 沈青梧抱着手臂跳下屋檐,在暗夜中扬长而去。 飞阁流丹,树荫若潮。在黑暗中行走的沈青梧,脑中浮现张行简漆黑的眼睛,睫毛上滴落的一滴水。 那滴水晃悠悠,落入他眼中,也在她心上轻轻打了个旋儿,清凌凌的。 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但她一直记得他睫毛上那滴水。 月亮是注定要堕落的。 沈青梧越走越快,又越走越慢。她在一道半月门前停下,听到幽静中几个侍女讨论张行简的声音: “殿下放心,月亮是您的。” 帝姬漫不经心地一笑:“我不在意月亮。只是他……让我想起故人,让我觉得痛快罢了。” 站在月洞门下的沈青梧,平静无比地看着幽幽长廊下悬挂的绛红灯笼,灯笼蜿蜒如长河。长河中,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张行简睫毛上的那滴水,以及烟火绽放下他微笑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心神空空地想了一会儿。 沈青梧突然转身掉头,向自己来的方向奔去。 夜雾笼在她幽静的、燃着火的一双艳丽眼睛中,如同漂浮无际的烟尘,被轻轻一吹就会散开。 沈青梧想,她不会救月亮。 月亮是注定要坠落的。 可是如果周围都是恶人,他本来就要落入织好的蛛网中……那为什么不让她趁人之危一把呢? 她对张行简的念念不忘,不就是因为没得到过吗? 如果得到了,大约就可以弃如敝履了。 如果得到了,她是不是就能像博容期望的那样,放下执念呢? 长林击退几位不敢大动作的武士后,便马不停蹄去找郎君。他吹了几声口哨,让暗夜中埋伏着的自己人现身,帮忙一同阻拦帝姬那一方势力。 郎君说,帝姬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是机会。 郎君不想与帝姬为敌,但帝姬亦不能太过分。 只是此时此刻,郎君会在哪里? 烟火频频燃烧,天幕被五色斑斓的华光照耀。巨大轰然的热闹下,长林在园林的一间间屋舍前寻找痕迹,心急如焚—— 郎君的状态不对劲。 但郎君素来能忍,他并不知道郎君身上出了什么问题。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找到郎君。 长林在幽暗中疾行,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凛然行来。 那娘子身量修长,走路一贯昂头阔步,远比寻常娘子迈的步伐大。她脸上也一向没什么表情,看人的眼神总是不讨喜的。但此时此刻,长林竟在她向来无情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点冷酷森然。 像是跟谁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沈青梧走得快极,突然一伸手,一把匕首就从她手中飞出,窜入黑夜中。长林没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匕首飞去的方向,很快发出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火苗窜上,然后炸裂。 伴随着众人惶恐惊叫声:“失火了!” “快救火!” 长林呆住:“……” 沈青梧抬眸,看到了他。 长林一时心虚。 沈青梧应该是不知道郎君当年暗地里出的那些坏主意的,但是长林面对沈青梧,依然气短心虚。他讷讷干笑:“沈二娘子……” 沈青梧和他擦肩而过。 沈青梧淡声:“去救火,拦人。” 长林眸子骤然一缩。 长林转过肩,已经看不到沈青梧的身影。他大脑飞快转动,立即明白沈青梧是知道郎君出了事了。 沈青梧让他去拦帝姬他们,搅乱局势;沈青梧自己则去救郎君。 长林感动万分。 他对一片黑暗压低声音:“多谢二娘!二娘情深义重,在下敬佩,他日一定报答!” 他还补充:“就算郎君不报答,在下私下也会报答!” 沈青梧停下脚步,疑惑了一下。 情深义重?敬佩?报答? 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沈青梧很快将之抛却脑后:不重要。 漏更断续,时刻如年。张行简盘腿坐在一处堆放杂物的类似库房的屋宅中。 他闭着眼,汗水贴着额间,面色酡红。 但若只看他神色,便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俊逸的郎君如谪仙一般端坐尘烟之上,无念无想,红尘皆扰,不侵玉身。 高洁得像伪装。 谁像他一样讨厌? “吱呀。” 门推开。 张行简睁开眼,下一瞬,一片白布罩住他眼睛,阻挡了他视线。 门关上,来人一手扣住他肩,一手罩住他后脑给他绑上那白布,堵住了他躲避的路。他惊骇仰头时,唇被人贴上。 骤然的寂静,奇快的震撼。张行简蓦地后缩。 一瞬间万物凝固,不知是谁的心跳声重如炸雷。 张行简已经难受起来,白布下睫毛轻颤出的潮意宛如落泪。 双唇相触,他呢喃试探:“殿下?” 来人不应声。 他心中有了数。
第16章 狭室中,只闻吞咽声,气息轻重声。 静得落针可听。 烫得熔浆煎烤。 没有人回答张行简那个问题。 这本就是药物与理智的对抗。张行简不认为自己会输,可是他的对手——急躁、迫切、笨拙,偏又执拗。 舌上咬出血,呼吸方寸间。 “骨酥”此药,本是越是忍耐得久,爆发时越是难以控制。 他呼吸吞吐艰涩困难,既如惊弓之鸟一般无措,又如久逢甘霖一样流连。 他试图对抗这种本能,汗渍却早已湿了大半衣衫。 他试图睁眼,眼前被覆着的白布,阻挡了他的视线。 这十分不对…… 他的喉结却在微颤,修颈白皙中透出血一样的红意,更加艳丽了。 沈青梧在黑暗中观察着他、欣赏着他。 她想用一种俯视的态度观望落难的月亮,但是他仰着脸任人欺凌时,那种忍耐后的不由自控,如同雪上绽放的血梅,不光灼了他自己,也让她冰冷的带着泄愤的神色怔住。 那样的神圣高洁,又那样的任人采摘。 登时,沈青梧心头如被巨锤重击,耳边金鼓翁鸣。 飘飘然间,魂已离体大半。 沈青梧与他贴面,试图强逼。她此时的感觉怎么说呢,像是在战场上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敌将,像是她终于能挥出刀,将对方斩至马下。 她眸中渐红。 赤意与血性闪烁。 沈青梧一手按在墙头,追迫他呼吸与齿唇时,更加没有章程,更加控制不住力道。 这样的酣畅,就像是—— 她真想杀了他! 张行简发出极轻的喃声,紧接着便觉得肩膀猛痛,按在肩上那只手快要捏断他的肩骨。 即使药性占上风,但张行简从来就不会丧失理智。 他就在这一瞬间,判断出来人不可能是那位安德长帝姬。 那位帝姬即使要与他玩蒙眼游戏,也不会这样生疏却急切,荒唐又用力。那位帝姬,没有这样的力气。 张行简脑海中浮现一个人…… 他心头一凛,舌根在这时被磨出血,拉回他飘荡的情绪。 他沉静片刻。 他要试探一下。 张行简闭上眼,慢慢抬臂,搂住来人。他动作轻柔,偏过脸寻找对方的气息,表现得如同沉溺忘情,忘乎所以。 他轻轻勾住女子后颈,揽住她。 沈青梧微停顿一下。 她没有来得及多想,因为这一次,是他偏过脸来亲她。 这种感觉似乎比单方面的夺取更易抚平她的急躁,她竟也会沉迷这种男女间的亲昵游戏。 她感觉自己在掉入一汪没有边际的深海中。 但是这种坠落的感觉,与她常年感觉到的那种窒息无望全然不同——深海中有吸引她的东西,她不是无边无际一直坠落。 沈青梧睫毛颤抖。 她低头看他面上乱发,看他眼上白布,看他额上细汗…… 其实这种感觉,她有些享受。 但她在心中道,不过如此。 她想她得到月亮了,她不流连了,她可以把月亮抛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边亲昵,一边贬低。一时高傲,一时决绝。 黑暗中气息吞吐,缠了又缠,流连不舍间,沈青梧终于强逼着自己直起身,决定该离开了。 张行简在这样的气息交错间,拥着她,喃喃轻语,也如同细细品啄:“殿下将我当做什么?” 他拥着她,手勾着她后颈衣领。他发现了她的衣着不是华丽宫装,也摸出了她不是云鬓雾绕。他试图抚摸她面容碰触她眉眼,被娘子的手反握住,不让他乱动。 张行简浅笑。 他连笑的时候,颈下的脉搏跳动都快得厉害。 沈青梧则漫不经心地朝下瞥了一眼:她觉得他已受不了了,他还在说这些废话。如果不是她控着他,她都要被他表现的淡然骗了去。 沈青梧不禁生了好奇:难道张月鹿一直是这样的人吗? 沈青梧不禁恶劣地想,就让月亮一个人待着吧。 他会自己解决吗? 沈青梧要抽身而走,听张行简道:“殿下想我做情郎,何必用这种方式?我一贯悉听尊便,是分外随便的一人。” 他声音原本清雅,此时因药物而带些哑,那声音便低低地在人耳边吹拂。 沈青梧心头重跳。 她耳朵是被他气息撩得红了的。 但她不承认。 沈青梧在出神。 张行简一口一个“殿下”,她其实没什么感觉。她被他话中吸引到的部分,是他说的“随便”二字。 张行简在黑暗中等待,那拉着他手腕的娘子抓着他手心,在他手上写字。药性催促让张行简周身热汗,一时一刻对他来说都艰难无比,他却仍耐着性子判断她写的什么。 她写的话让张行简几分意外——“随便?” 张行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用“殿下”刺激对方,对方只注意到他自贬的“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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