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见过张行简这般模样—— 白布凌乱地蒙着眼,雪白衣襟湿了许多,面有汗渍,雪肤如同高烧一样泛着晕红,乌发散了许多,几绺湿漉漉地贴着面,一身清洁的衣袍也被人揉皱,腰带松松地坠着,帛带委地。 张行简掀开蒙着眼的布条。 长林不敢多看:郎君连眼睛都带着几分润意、潮意。 张二娘子平时看管郎君的一言一行,何时会允许郎君露出这样狼狈的一面? 长林胡思乱想间,见张行简身子一晃,扶住了墙,颤颤蹙眉。他沾着水的睫毛轻轻晃动,脸色时红时白,惑人万分。 他忙上前:“郎君,是长帝姬……” 张行简示意他噤声。 张行简闭目:“先离开这里。” 安德长帝姬的筵席上,烟火正是最浓。 帝姬面色不好看,在人群中寻找人,听到侍卫说“张月鹿不见了”,她脸僵了一二分;她一双杏眼看向那与张行简一同来参宴的沈家五娘沈青叶。 沈青叶羸弱瘦削,与年轻娘子们站在一处,仰脸观望烟火,似乎对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可是这里是帝姬的地盘,谁有本事在这里救走张行简? 帝姬不知想到什么,出神了很久,脸色有些苍白。 侍卫唤了她几声,她才回神:“查。满东京城,谁敢与我作对?” “砰——”烟火在天边炸开。 绚丽的烟火燃在天上,天地亮如白昼。 深巷中车马辚辚过。 张行简坐在古朴马车中,奄奄地靠着车壁,大汗淋淋地忍着药性的最后阶段。 他脑海中一时想着黑暗中时轻时重的呼吸,一时被娘子手臂上的血腥味占据,一时又是那方刻着“无”的玉佩。 他想:“无”,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沈青梧不知道自己名字乃“梧桐”而非“一无所有”,还是另有他意? 同一方天地的明烂烟火下,沈青梧靠着帝姬园林中一丛爬满枯萎藤蔓的墙壁,淡漠地仰头看着天上的火光。 那璀璨的颜色,将云雾后的明月遮挡得严严实实。 沈青梧心口的疾跳,却越来越剧烈。 她感觉不到手臂伤口被划破的痛,她试探地摸上自己被咬破的唇角。 她满脑子是方才的一切。 目力过佳的她,将幽暗屋舍内躲不开她的郎君一眉一眼都记得一清二楚。 而她越是想这些,心跳便跳得越厉害。 她比同年龄的害羞的娘子,更了解男子被身上二两肉憋得难受的苦。军营中不乏这些,她幸灾乐祸于张行简也要经历这种苦。 可怜呐,张月鹿。 沈青梧想到张行简,便血液沸腾。她摸着嘴角闭上眼,唇角极轻微地向上扬着。 ……和张行简的过招,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精妙的战斗因对手的狡黠,显得意犹未尽。 她野性难驯,喜欢战斗。 谁输输赢? 反正她不算输。 这一夜,各有人辗转反侧。 张家人不知道张行简回来后为何那样疲惫,但是张行简一夜长坐,必然是在思量一些重大的事务,无人敢来打扰。 安德长帝姬那里,后半夜,终于查出来是谁帮助了张行简。 夜过三更,帝姬心不在焉,茫茫然然地走出罗帐。她刚从一重梦魇中醒来,昏昏地倚着案几。 烛火轻摇,帝姬眼角还有残留的泪渍,拉着贴身侍女的手轻声哭:“我又梦到了十五岁那年,他还没有死的时候,张家不是这个样子,我也不是这样……” 侍卫在门外,向被梦所困扰的帝姬汇报:“是镇西将军,是沈家二娘子沈青梧。” 帝姬怔愣一下,从梦中彻底清醒。 这夜,只有沈青梧是高兴的吧。 在驿亭,杨肃等人肉眼可见将军的好心情,却不明白原因。 沈青梧爬上屋顶。 杨肃等人震惊:“将军要做什么?将军不睡觉吗?” 沈青梧回答:“看月亮。”
第18章 “昨夜除了张三郎,到宴者都有迹可循。只有镇西将军失踪了一段时间。” “失火处有一枚匕首扔在地上。客人中有那般武艺的,寥寥无几。恰恰镇西将军是其中之一。” 帝姬李令歌听着侍从的详细汇报,开始相信了夜里那场闹剧,有什么样的人阻拦了自己。 她大为恼火。 张行简好说话,却并非无原则,他必然会回敬她。而沈青梧……张行简是沈青梧的妹夫,沈青梧会帮张行简逃走毫不意外。李令歌要让沈青梧变成自己的敌人吗? 她闭上眼,想到傍晚时见过的那个娘子。 年少,淡漠,坚定。年少的女将军立在屏风外,巍峨如一把寒川下的雪剑,剑未出鞘,锋利已震慑他人。 沈青梧是大周朝唯一的女将,是帝姬想要培养的己方势力。李令歌不愿因为一个张行简给自己塑一个敌人,可她也不容自己的威严受到挑衅。 寒夜中,想得出神的李令歌打了个寒战,开始后悔自己招惹张行简,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可她能怎么办呢? 那个人死了。 张行简是那个人的弟弟。张家最像那个人的,只有张文璧亲自教出来的月亮了。 李令歌手撑着额头,烛火的光落在窗前薄纱上,微微摇晃。 侍女为她披衣,担忧地唤了声“殿下”,李令歌睫毛轻轻颤,慢慢说道: “将沈青梧夜里点火的证据稍加整理,送给沈家。沈家怎么管这个女儿,我便不多问了。” 听闻,沈家与这个二娘子,关系不好。她不会与沈青梧反目,却也要给沈青梧一些教训。 沈青梧的事到此为止,李令歌接下来要应对的,则是张行简的“回敬”。 年后未开朝,关于安德长帝姬的几桩弹劾便传遍了朝野。 几亩田地的开采不良、侵田驱民,几家皇商的经营不善、阳奉阴违,还有帝姬与几位官员不应摆到明面上的关系、帝姬修建园林致使国库亏空…… 这些奏折摆在皇帝案头。 皇帝年少,事事过问帝姬,听了这些弹劾,吵着要杀了御史。帝姬夹在中间,焦头烂额。 这些弹劾尚能应对,但是朝野中若有若无的声音更让李令歌在意—— 皇帝应早日大婚,早日登基,将权柄从帝姬和宰相手中夺回。岂有真龙天子一直受人左右、成为傀儡的道理? 无论少帝有没有被这些话影响,李令歌都私下愈发恼怒。 她知道这些事方方面面有张行简的痕迹,知道是自己理亏,不该对他起意。但是气怒羞恼之余,她又有几分恍神—— 张家的儿郎,有些手段,真的很像…… 昔日,张容也用这种手段对付过她。 不同的是,张容对她手下留情;张行简却无情无欲。 张家内院,已至黄昏,华灯初上。 院中寂静无比,树叶已枯。仆从们在廊下或说闲话,或回寝舍歇息。主舍的烛火正通明,那是郎君在理事,张家的下人都不会去打扰郎君。 侍女们只敢背着二娘,悄悄观望家中那位能看不能碰的郎君—— 早冬夜里,一层霜色浮起,窗开半扇,郎君坐在书桌前。 他披着家常的宽松野服,衣微黄,两带结之。不提侍女们面红耳赤的偷看,月升半空,他已在窗下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张行简提笔,在面前的桌上宣纸上,写了一个“无”字。 他笔法隽古风流,清雅十分。尾笔飞扬,最后一笔墨汁甩出,像是要飞出宣纸一般。 若是沈青梧在此,便会吃惊地发现,张行简所写的这个字,和她玉佩上的那个“无”字,笔锋一模一样。 而这正是张行简静坐于此沉思的缘故。 张行简在嫡系行三。 他上面有一个排行二的姐姐张文璧。 除此之外,他本应有一位兄长。但若是那位兄长活着,张行简便不会是今日的张行简—— 少有人知,张行简不是张文璧的亲弟弟。 十三年前,九岁的张行简被张文璧牵着手进入张家宅门,磕头三拜,记在了张家嫡系名下。 那年,张家父母亡故,张家大郎随后郁郁病逝。张家嫡系只剩下一个张文璧,年少的娘子无人可依,她需要一个儿郎,成为自己的弟弟,帮自己重振张家。 九岁的张行简,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被张文璧从旁系中挑出。 张行简从那年起,就将“张容”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间。 世人会事事将他和张容对比。 病逝的张容不过弱冠,已做了太傅。他与父亲齐名,被誉为“一门双太傅”。他博学多才,温文尔雅,广受世人喜爱。但在他早逝后,世人便不再提他,因他的存在,造成了一桩皇室的丑闻—— 弱冠之龄的张容,随父教导年少的帝姬,以及更加年幼的少帝。 风雅的才子,与美貌的少女帝姬,应该有一桩故事。可是挂着师徒之名,那段故事,张家羞于启齿,皇室三缄其口。 随着张家的没落,往事被掩埋,张家人枯寂。十余年后,东京城中不再有一个天真活泼的帝姬,只剩下一个牢牢把控权柄的李令歌。 这些年,空旷的张家院落,只有张文璧姐弟二人守着。 张行简习惯了自己成为家族的唯一希望,习惯自己被人称为“月亮”。但他牢牢记着,在月亮之前,本有过一轮太阳。 那轮太阳早就落山了。 除了李令歌,谁会记得张容?即使是张文璧,在张行简长大后,张文璧也不再提张容了。 然而此时此刻,张行简不得不再次记起张容。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自己写的“无”字,又翻开一本曾做过笔记的旧书,从旧书中准确无误地找出一个“无”字。 他盯着与自己所写的“无”字笔法一模一样的那个字,久久不动—— 这本书,是张容的旧书。 他意乱情迷的那夜,拥着怀中娘子神志不清的时候,摸到的娘子身上玉佩上的“无”字,确实与他记忆中的笔迹一模一样。 张行简当时的心情,如瞬间被一湖冰水浇灌,周身冷寒。 此时此刻,他静坐屋中,思考着这些:一种本应消失于这世间的书法,为什么会从沈青梧身上看到? 沈青梧遇到过什么人? 那枚玉佩,是谁给她的? 是他多疑了,还是张容的“死”,另有蹊跷?沈青梧知道些什么,李令歌又知道些什么?自己被下药的那夜,是否不独独是男女之间的琐事,而是有其他的阴谋? 这世间,本不应有那么多的蹊跷。 “将军,再拜访过这几位大臣后,我们便应离开东京,回益州了。” 这一夜,杨肃带着几位将军从外归来,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兴高采烈地告诉沈青梧这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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