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简沉痛:“国不能一日无君。诏令已出,玉玺已盖,只能如此了。将军以为如何?” 韩将军眉心一跳。 他作出和张行简一致的沉痛表情:“我是不愿如此的……但是沈家分了我的兵,沈家挟持天子,我等作为臣子,不能任由沈家这样嚣张。该如何做,我都听张相的。” 张行简从韩家出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跟上他。 张行简回头望一眼。 黑衣,长身,蓑笠覆着眉眼。 这位名唤“秋君”的杀手,来自“秦月夜”,是李令歌借给他用的。李令歌说,张行简回来东京,必然束手束脚,“秦月夜”中所有人,张行简都可调用。 这确实方便了张行简行动。 这位秋君全程旁观张行简行径。 但是——秋君非常确定,自己在半道与张行简同行后,自己将李令歌的一封信带给张行简,张行简绝不可能有李令歌的第二封手书。 秋君隔着雨帘,看这位穿着仆从衣着、看着十分普通的郎君。 这位郎君,曾是沈青叶的未婚夫。 听闻他风雅博学、意态风流。 竟也会乔装,会穿泛着一身鱼腥味的脏衣服。 秋君怀着古怪心情,观察这位郎君。秋君问:“张相哪来的殿下的信?我似乎只交给相公一封信。” 张行简戏谑道:“你没有给我,我当然没有了。” 秋君:“可刚才的韩将军……” 张行简轻笑:“当然是我模仿李令歌笔迹,给那位将军写的信了。” 秋君:“……” 张行简信手拈来:“昔日我与李令歌有些龃龉,我特意在某方面打探过李令歌的爱好。这位韩将军呢,当过帝姬的裙下之臣。然而春风一度,被帝姬厌弃。 “这位韩将军多年丧偶,私下偷偷收藏帝姬的字画……他对帝姬,可藏着不少心思。” 张行简沉吟。 东京大臣中,忠诚于帝姬的有一些,和帝姬关系匪浅的有一些,对帝姬厌恶至极的也不少。如何利用这些人,解开此局,正是他此时在做的。 秋君脸皮抽一下:“字迹……” 张行简笑一声,轻声:“都是姓张的,多学几种字迹不奇怪。韩青是武人,只知字形不知字魂,瞒过他,还是很容易的。” 张行简:“接下来,抓紧时间,我们再去见几位大臣……” 他回头,看这位秋君有点发愣。 张行简轻笑催促:“再不抓紧时间,我被发现后,就要被关入张家,出不了门了。” 秋君心情复杂地跟上这位诡计多端的郎君。 一个诡计多端的郎君,一个又疯又野的帝姬,这二人联手,也许真的能成事。 是了,谁做皇帝,对他有区别吗? 只要新帝,不要像现在那位那样……都将是天下人的幸。 六月初一,杨肃突然被从关押中放出,关着他的张行简的所有死士撤退。这些死士要返回东京,同时,将一封李令歌的令书带给杨肃,要杨肃带兵,做好准备。 六月初二,暗自行动的张行简被发现,被关回张家。东京暗潮涌动,张行简在家中独自下棋,态度闲然。同时,“秦月夜”各位杀手,开始在张行简的布置之下,与各方大臣的家臣、私兵见面。 六月初九,禁卫军的各方领袖,收到了自己手下兵马只言片语的消息,得到了张相已回东京的消息。 六月初十,帝姬只带八百亲兵,动身入京。 益州军营,旌旗飞扬。 沈青梧下马,直奔李令歌军帐。长林不甘示弱地跟随。 长林如今拿沈青梧没办法,他坚决执行的,是张行简的第二个命令——跟着沈青梧,保护沈青梧。 沈青梧门也来不及敲,撞上在军帐中徘徊的李令歌。 李令歌回头,看到沈青梧,惊喜笑:“阿无,张月鹿终于放你出来了吗?!” 张行简通过“秦月夜”,告诉她所有合作事宜,唯独不提沈青梧。李令歌便知道,张行简骗走了沈青梧,不会让沈青梧回来。 没想到沈青梧会来! 李令歌松口气:“我本让杨肃带兵,应对南下的陇右军。但是杨肃从来没带过超过一万的兵,如今你回来了,正好……” 沈青梧:“殿下,我陪你进东京。” 李令歌眸子一缩。 李令歌静片刻,微笑:“我与张相合作的条件之一,便是不得强迫你行危险之事。” 沈青梧:“这不是强迫。” 她道:“你只带八百人,即使各个威猛不屈,你也缺一个能带动这些兵马的人。这些人,若是见到博容,会不会心乱,会不会被博容影响? “你带八百人,进入铁桶一样的东京,简直就是告诉博容,你来送死了。你有勇气,你有计划,你要孤身独闯,名和利你都要争一争……但是你缺一个伙伴。” 沈青梧手指自己。 沈青梧:“比起带兵,我更适合陪你入东京。” 沈青梧:“杨肃确实没带过那么多的兵,但是他不需要和陇右军开战。益州地形复杂,他只要带着兵,和陇右军一直绕路就好了。 “绕到……东京事定之时,陇右军被困在益州之地,这仗,自然就打不起来了。” 无论输赢,都打不起来了。 李令歌目色闪烁。 沈青梧反问她:“殿下让杨肃带兵,难道不是就抱着这种打算吗?你没想开战,你只想拖住陇右军。” 李令歌慢慢微笑。 李令歌说:“阿无是懂用兵之道的,博容还是教了你很多……你确定要和我进东京吗?” 沈青梧颔首。 她眼睛抬起,看向空无一物的空气。 她走向李令歌。 沈青梧:“我有想护的人在东京。” 沈青梧又道:“我有一个老师在东京。” 她当然要去。 当然要迎着锋刃,踩上血骨,亲面恩师。 李令歌亦眺望东京的方向。 她必然会去东京。 一场权谋、内斗、你死我活的战争在那里展开,她若不闯虎穴,她会错过唯一的机会。 她若是不进入东京,除非发动大战,她此生最大的成就,也只能是分裂大周,独居益州。 李令歌当然要去东京。 她有一个爱人在东京。 她有一个想杀了她的心上人在东京。 她有一个老师在东京—— 漫长时光,漫长算计,亮出锋刃,来看一看,赢的是谁。 若是她赢,她要踩着尸血,站到博容面前。 她要俯身对他笑,要掐着他下巴,要他抬头仰视她。 她要他跪在她脚边,为她低头! 什么家仇、什么家恨,什么恩怨,什么父母……全都要让道! 他不许她得到一切。 她就要得到一切,就要做给他看看—— “容哥,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我想当皇帝。” “那是不可以的。” “为什么不可以?容哥,你做老师我做学生,你不缺才学我不缺野望,为什么不可以?” 李令歌想。 一定可以的。 在心里埋藏近二十年的渴望,对博容又恨又爱的心,不知拿博容怎么办又绝不会放过他的心……一定可以的。 六月廿日,天大晴。 东京主城门开,迎李令歌入朝,百姓夹道相迎,窃窃讨论,但在帝姬入城后,他们被赶回各自房舍,三日禁止外出。 天大晴,却风雨欲来。 官家为帝姬在宫中办了宴,请了各家女眷作陪。官家要与帝姬叙旧,帝姬要辞谢当皇帝那样荒唐的圣旨。 登上丹墀长阶后,满殿肃然,惨白瘦削的李明书从病榻上站起,扶着李令歌的手,满眼含泪:“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他掐李令歌手掐得用力。 李令歌同样落泪:“为什么要发让我做皇帝那样的诏令呢?我与你决裂,并不是想当皇帝,而是你被佞臣所误,误会了我……” 满殿女眷默然,瑟瑟不敢应。 没有一个大臣位列其中。 跟在李令歌身后的沈青梧,回头,看到丹墀长阶后,皇宫大门悠缓合上。 一口足以吞人的野兽,将嘴合住,开始亮出爪牙…… 沈青梧垂下眼。 张家古宅中,张行简与一家族长辈对坐,下棋。 那长辈忧心:“文璧也进宫了……我们投鼠忌器啊。” 张行简落下一白子。 他看着棋盘上已有的黑子,微笑:“不。博容要威胁的人,不是我们,不是大臣。因为无论如何,他不可能相信臣子们会配合他,女眷入宫,他要防的,是沈家军中有人信念不定。 “如今宫中留的兵马,必须要保证为他效力,不得被策反。这些进入宫的女眷,很大一部分是那些人的亲人,我们的亲人,才是用来凑数的。” 老者茫然。 老者叹息:“何至于此……” 张家曾经最优秀的郎君,张家如今最优秀的郎君,正如这盘棋,杀得你死我活。 老者问:“东京都被沈家军把持,禁军都被分散,即使你有联络,可我们的赢面在哪里?” 张行简微笑:“赢面在,他的处境,此时与我是一样的。 “他被困在宫中,因为他要面对他最感兴趣的敌人。我被困在张家,我要面对宫外的战斗。一道宫门,隔开两场战斗,要两场同时赢……” 张行简垂下眼:“我才算赢。” 老者问:“帝姬带的人,太少了吧……” 张行简轻声:“可那是她们必须要亲自面对的战争啊。” 他当然知道长林看不住沈青梧。 他要的本来就是拖延,让沈青梧跟随在李令歌身边时,身体依然调养得当,不因旧伤而有失于战场。 他当然知道,沈青梧一定会跟着李令歌进宫。 因为那是博容。 那是李令歌和沈青梧都想越过去的一座山。 森林中新长成的狮子,要杀了旧狮,才算数的。 那是狐狸无法代狮子走完的路。 李明书根本撑不了多久。 场面话说完,他便被扶去自己的寝宫。到了寝宫,他趴在床榻上,看着李令歌和沈青梧进殿。 他知道后面有埋伏,但他不提醒他们,他只害怕大叫:“姐姐,快救我,他们要杀我——” 李令歌静静地看着弟弟。 身后一道箭隔着门,稳稳射入。在她身后,沈青梧凌身跃起,一脚踹中烛台,挡了那箭。沈青梧落地之时,夺了身边一人的剑。 长林先拔刀。 己方人齐齐出刀,宫中侍卫后退警然。 帷帐飞扬,李明书喘着气抱着帐子往后躲,不停呼唤:“护驾护驾护驾!姐姐救命——” 可刀刃所对的人,分明是李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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