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便说:“我不要。我们走吧。” 她语气倏地冷寒,让张行简微怔。张行简还在思考,方才与他保持距离的娘子伸手拉住他手腕,要带他走路。 他手腕感觉到她温热的温度,扣着他手腕的手指上有一层茧。更主要的是,她手指碰到了他手上的镣铐,碰到他微肿的肌肤。 他如同被烫到一般,僵了一下。 这位善变的娘子,似乎又一次忘了她日日挂在口上的“男女之防”。 沈青梧感觉到他的瑟缩,知道自己碰到了他手上的伤。她一时心怜,改为抓他的衣袖。 她不好意思:“忘了你手上的伤了。待我想到法子,就帮你摘掉那镣铐。” 但她心想,她什么时候想到法子,取决于张行简什么时候让她满意。 张行简微笑:“娘子是为了领路,何错之有?是我走得慢了。” 二人一前一后,沈青梧拽着他的衣袖带路。 他统共只有那么一身灰白袍子,洗干净了血渍,衣袍着身,飞扬洒然,在初冬时节有些冷。 但沈青梧不会注意到这些,张行简也不会主动提。张行简回头,聆听身后渐渐远去的叫卖声,若有所思—— 那个玩具摊,怎么了呢? 到了医馆,大夫为张行简看伤、看眼睛。 这样清隽的郎君与镇上其他人都不同,大夫为他看伤,难免让人多些耐心。 大夫说:“上山劈柴要当心啊,怎么能扎到斧头上,胸口伤这么重。小娘子你也大意,竟磨蹭到这时候才来抓药……哎,幸好来得不算晚。” 大夫又为张行简看眼睛。 这小镇大夫没那般本事解毒,只云里雾里说了一通,看似十分有道理地要去给他们开药。 张行简含笑,心知这大夫根本不知道他眼睛的问题在哪里。不过他并不在意,这几日,随着他身体好一些,他发现眼睛上的毒似乎在减轻,他已能看到更多的一些东西…… 沈青梧跟着大夫去开药。 掀开帘子,沈青梧改了一副模样,对那埋头写字的老大夫淡声:“随便开点药,让他能好一点,但不必好全。他要是好全了,我就砸了你医馆。” 沈青梧:“尤其不必给他治眼睛上的病。他现在就很好。” 本就看不懂眼疾的老大夫茫然抬头:“……” 老大夫:“不想治病,你来医馆做什么?” 沈青梧理直气壮:“寻求安慰。” 老大夫痛心疾首:“那可是你夫君……” 沈青梧一愣,才想起这是自己方才带张行简看病时、为求方便撒的谎,她转口说:“他背着我出门找小情儿,我不太喜欢,想给他点惩罚。” 老大夫迟疑:“你不是说他是磕到了斧头上才受的伤……” 沈青梧:“是啊。” 老大夫断定这娘子在睁眼说瞎话,且看这娘子气息绵长、面容红润,再看帘外的那郎君文弱清瘦、文质彬彬,几乎可以断定这娘子平日如何欺负她夫君了。 ……连副药都不舍得开。 老大夫怀疑那郎君的伤,都是这娘子打出来的。 沈青梧满意地拿着药方去要人煎药,掀开帘子时,端坐那里的张行简偏过脸,朝向她站起来。他施施然伸手:“阿无。” 沈青梧想到自己方才对大夫说的话,脚步停顿一下,面不红心不跳地走向他。 张行简与她低声:“阿无,我想了想,你家中并不富裕,总是花你的钱看病,我心中不安。不若……” 他正想忽悠她去认识他的线人,帮他和他的部下联系。 他听到沈青梧轻舒一口气,她笑一声:“张月鹿,我和你想的一样。” 张行简:“嗯?” 沈青梧:“我也觉得我家中不富裕,所以让大夫只给你开一些便宜药。你的伤,慢慢养便是。我会每日为你做饭照顾你,你的伤总有好全的一日。即使没有好全,我也不嫌弃你,你说对不对?” 张行简想到她那独具开创性的饭菜。 他想他与她想的可不一样啊。 不过……张行简微笑:“在下正是那个意思。” 二人回去的路上,一径沉默。 沈青梧从来就不爱说话,换副嗓子说话也挺麻烦,不用开口的时候,她十分自如。 张行简则是因眼睛不便,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耳朵上。他在习惯自己如今的状态,琢磨着如何摆脱现今状况。 在一片嘈杂声音中,张行简忽然捕捉到自己曾经听过的声音,来自一对夫妻—— “都是你,让你早点买肉你不买,现在涨价了吧。” “老婆子别气了!咱们如今可有钱了……” 张行简在自己记忆中搜索,瞬间锁定这两个声音是谁——救他的这位娘子的父母。 他脚步放缓,心中沉吟一二。 他试探沈青梧:“阿无,你往那边看。” 他手指声音来源,那对夫妻说着柴米油盐的话,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两人。夫妻二人走远,沈青梧茫然四顾,不知张行简在说什么。 那对夫妻于她不过是只见过一面的路人,她并未认出那对夫妻,更没意识到她编造身份的父母应该上心。 沈青梧没看到中年夫妻,看到的是一个小孩在路上转着竹蜻蜓乱跑,要被一辆马车撞到。 她身形一晃便疾掠而去,周围人只感觉到一阵风过,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沈青梧在幼童撞上马车前,提着小孩轻飘飘换个位置落了地。 正在玩竹蜻蜓的小孩眨着眼,抬头迷惘看这个姐姐。 沈青梧不吭气。 小孩的父母在此时疾奔而来,一把推开沈青梧,大声叫唤:“你做什么?为什么抱走我家小宝?你是不是想拐我家小宝?幸好被我抓住了,不然我们小宝……” 沈青梧掉头便走。 小孩父母来抓她衣袖,气愤:“大家都来看一看,这个人不认错,屡教不改……” 小孩怯怯:“爹、娘,我没有受伤……” 小孩只隐约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扑来,自己要撞上时突然被人提起。他什么都没看到,但他觉得……这位姐姐不像恶人。 然而小孩的意见不重要。 大人分明觉得沈青梧可恶,她越是不吭气,越是像另有心思的恶徒。 沈青梧被人拽住衣袖,被人大声吆喝一同指责,她蓦地回头,森寒的目光盯向这对父母。 这对父母一怔,高呼:“你要干什么,你……” 沈青梧抬手就要掀开这些烦人的人,这些人围着她,推推搡搡吵吵闹闹,但他们打不过她一根手指头。沈青梧手已经抬起,一只手从后,握住了她的手。 清凉的松香如月光般,从后拂来。 张行简拉住她,将她护到自己身后,对这对声音过大的中年夫妻微笑:“我夫人与我鹣鲽情深,齐眉举案。我们如此年轻,又刚新婚不久,便是喜欢小孩,自己生养似乎不难,何必觊觎他人孩童?” 夫妻一怔。 他们正要抢话,张行简温温和和的语气听着并不快,却在一番乱吵中,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我家阿无不善言辞,不喜与人争辩,小可却看不下去,少不得要为我家阿无辩一辩—— “这位小弟弟,你看到的是什么?不用怕,说清楚便是。你爹娘担心你,怕你出事;我也是担心我夫人,不忍我夫人受委屈。大家都没有恶意。” 这样的态度,有几人会给他难堪呢? 街头的闹剧很快解决,人们三三两两地走散,夫妻带着幼童悻悻而走,张行简也牵着沈青梧的手,对周围人抱歉笑一笑,带着她离开人群。 他步履悠缓,沈青梧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行简。 从始至终,那些人没发现他看不见。 而他的风采……是否昔日他与西狄人谈判时,也是这样呢? 到了人少处,他放开她手腕,惭愧道:“方才得罪了。唐突阿无,情非得已。” 沈青梧低头看自己手腕。 她轻轻揉着自己手腕,手上还有他指尖的余温。她偏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看不见,如何带的路?” 张行简:“听声音。我听你离开,又听他们争吵,便估计阿无被赖上了。我一介瞎子,自然要多多记路,才能让阿无不辛苦些。” 只是这次试探,除了试探出这位娘子没认出她父母,还试出了更多有趣的东西。 他心中有了些猜测。 沈青梧问:“刚才走了多少步?” 张行简眨眨眼:“三百一十二步。” 沈青梧沉默,他竟然真的在计数。 张行简说:“如今我们应该在……在先前那个卖玩具的阿婆摊位前,是不是?” 不必沈青梧回答,他们都听到了阿婆的吆喝声。 张行简保持微笑。 他走向那玩具摊。 沈青梧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却也懒得问。 她停在原地没有走,沉浸在方才的麻烦中,愤愤不平地想着回头要如何泄愤,她要去追上那对讨厌的夫妻,给他们饭里喂巴豆,让他们吃吃苦头。 沈青梧想清楚后,便要离开,张行简的唤声让她惊一下:“阿无。” 她抬头,一只老鹰纸鸢到了她眼皮下,鹰眼威风凛凛地睥睨她,翅膀下彩带微扬,飘向她眼睛。 沈青梧本能向后一躲,看到那老鹰纸鸢后,是张行简温润清秀的面孔。 他浅笑:“好啦,不要生气了,送你风筝好不好?只是我眼睛不便,不能陪阿无散心。” 沈青梧冷冷看着他,可惜他并不知道她此时是怎样凶狠冷冽的眼神。她不接风筝,他只塞入她怀中,转述那阿婆的话,教她如何放纸鸢。 他最后收口,抱歉笑:“阿无自然会放风筝,是我多嘴,让阿无见笑。” 街市中,二人面朝对方,静然而立。 沈青梧终于伸手,缓缓接过他的风筝。 她心跳快得厉害,手指擦过风筝上的竹架,低垂的视野看到他依然肿着的手腕。 沈青梧淡漠问:“你不说我吗?” 张行简:“说你什么?” 沈青梧想到若是博容在,就应该批评她救小孩的方式不对,掉头就走的方式不对,如何如何不妥…… 沈青梧道:“说我……”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张行简替她补充:“说你不会保护自己?” 沈青梧愣一下,接受了这个说法。 张行简笑一笑:“没关系,我不是在吗?只是阿无不擅长的地方,我恰恰擅长罢了。阿无想如何做,都可以。阿无自己开心就好。” ……原来从天上坠下来的月亮,是这个样子啊。 为什么不变得低劣,自厌,幽怨,浑身污点呢? 沈青梧掉过头,自己走路。 冬日暖风徐徐,吹拂沈青梧颊面,她抱紧怀中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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