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是征求她的同意。 张文璧闭目。 张文璧涩声:“你为了断绝你们之间的可能,都做到如此地步了,难道我还会拦着你再小小照拂她一下吗?张月鹿,你姐姐没有那么绝情。” 但是沈青梧似乎并不领情。 受伤后回家养伤的张行简,托人与沈家说过许多次,说若是见到沈青梧,转告给沈青梧,他可以帮她换种活法,她这样好武艺,不该耽误自己。 沈家人只告诉张家,那夜后,他们都没见过沈青梧。 日子便这样挨着,东京第一场雪的时候,张行简与沈青叶定了亲事。 定亲这日,沈青叶不吃不喝,怔坐室中,比她初来东京时更加羸弱。 嬷嬷们在帘外劝她梳妆:“娘子,张家郎君与他姐姐一同来纳吉送茶,你就是不露面,也得在帘后回个礼。请娘子莫为难我们。” 一道轻微的“砰”声,被呆坐在屋中的沈青叶捕捉到。 一贯体弱的她,对所有异常声音都比旁人敏感。她抬起头寻找声音的起源,看到了一枚小箭插在房柱上,箭上摇晃着一张纸条。 沈青叶急匆匆过去打开纸条,看到纸上是一列简单的字: “我去从军了。” 沈青叶捏着纸条,泪水倏地眨落。她再顾不上什么,推开门就疾奔入长廊,趔趄而行,跌跌撞撞。 她要摔倒时,被一人扶住。 她抬头,看到是张行简清减了很多的面容。 张行简低头看到了她手中的字条。 沈青叶泪落发抖:“可我姐姐才十六岁,可我姐姐才十六岁……” 就要被逼到这一步! 张行简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骑在马上,向出东京的方向追去。他不知为何,手心捏汗,心如鼓擂。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张行简与沈青叶登上城楼,夜火阑珊,天上星河蜿蜒,他们看到了夜空下骑马远行的伶仃身影。 沈青叶扑在围栏上,喘着气哭泣高呼:“姐姐,姐姐——” 城楼外,沈青梧伏在马背上,听到细微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到了身后的高楼灯火,天上的银河如流。 一轮硕大的皓月悬于天际,月光清辉覆盖万里山河,壮阔又圣美。沈青梧想叫身边的人一同看,却想起自己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的。 张行简站在月下高楼上,衣袂翩飞,月色朦胧夜如霜。 他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她是雨地水洼中的泥点。 月光照在旁人身上。有一瞬,月亮看到了她,但她不在月亮眼中。 ……她很不甘。
第10章 天龙二十年初夏,益州,大雨。 十七岁的沈青梧穿着士兵们最通用的破布衣甲,跪在雨地中。 军营内外,将士们进进出出,时不时有人偷看她一眼。 这是益州军中出的第一个“女扮男装”从军的人。被发现后,主将逐她出营,她却不肯走,即使跪在这里连续三日,也不露出一丝退缩之意。 这样的意志,自然让人敬佩。但是军营岂能收留女流之辈? 雨声很大,许多杂乱脚步声断断续续,沈青梧其实听不太清。 跪地三日的惩罚旁人看着轻松,自家知道其中滋味。她不离开,也不是多么喜欢这个军营,不过是她又一次地无处可去罢了。 沈青梧长到今日,除了一身武艺什么也不会。沈家又是世代从军的,她离开沈家后想到的去处,便是军营。 沈家主管西北陇右大军。沈青梧不想去那里。 东京有金吾卫,张行简在接触金吾卫,还愿意给她在金吾卫安排一个位置。沈青梧不想接受张行简的这种“报恩”。 她心里是迷茫的,倔强却是渗到了骨子里。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一定不要什么。 于是她只能来益州,在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益州军中,蒙混着当一个小兵。这种日子不好不坏,但起码有个容身处。主将想赶她走,她试图反抗。 垂下的视线中,透过雨丝,沈青梧看到一双沾着泥点的军靴停在自己面前。 雨声很大,她慢慢抬起头,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穿戴笠帽油衣,站在她面前看了她很久。身后几个将军打扮的人撑着伞,静默而立。 沈青梧盯着男子。笠帽阴影下,这个人相貌有些清秀,气质偏温静,眼尾弧度微微上挑,眸中光又黑又清…… 让她想到了张行简。 张行简那样的相貌,她还以为独一家。如今看来,世上长得好看的男子,实在不少。 张行简算个屁。 这个男子用复杂的目光看她很久:“你就是那个不肯离开的非要从军的娘子吗?” 沈青梧不吭气。 她觉得烦。她都跪在这里了,有什么疑问的? 她的沉默,换来那男子身后一将领的斥责:“放肆,大帅问你话,你敢不回应?” 大帅! 沈青梧目露疑惑:他就是益州军的最高统领,那个要逐她出军营的人? 想了想,沈青梧低下头,双手贴地,“噗通”一声,磕头磕得响亮,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大帅不要赶我走,我愿为大帅丢下头,丢下血!” 一片诡异的长久的沉默后,沈青梧听到低笑声。 大帅弯腰,将她扶起来,声音清和无比:“是抛头颅,洒热血吧?你叫什么名字?” 沈青梧抬头,看到这人的眼睛,脑中再次想到另一人微笑的眼睛。她心头停顿一下,面容冷淡下去。 她没有说话,男子倒自报家门:“我叫博容。” 博容,益州军最高统军大帅。 两日后,沈青梧在崇山峭崖前,见那早已等候在此的博容。 不下雨后,不在军营中,博容一身半旧的浅赭色道袍,飘然无比。此时沈青梧不知道何谓儒将,也没接触过几个优秀的郎君,她只觉得这人俊秀温雅的,不像武人,像张行简那一类的文人。 博容观她面色。 她与寻常娘子格外不同,穿着随意的到处补丁的武袍,束着的发间草屑不打理干净,嘴边破了的角也不上药。她比寻常人似乎更容易适应军营这种粗糙的朝不保夕的生涯。 但这位娘子原本不必如此。她有一双明亮的锐利至极艳丽至极的眼睛,而即使不看这双眼睛,她认真梳洗一番的话,也会是个美人。 不过大抵这世间的娘子,千篇一律之外,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吧。 博容轻轻一叹,沈青梧只是面无表情。 博容道:“其实我不应留你。” 她沉默。 博容:“你性格过于倔强执拗,遇事只凭莽力,不过脑子。” 她依然沉默。自小到大,她最习惯的,就是旁人对她的否定。 博容说:“不肯变通,不肯低头,你会因为这个性格吃太多亏。” 寒风吹拂娘子冰凉的面颊,她眼若寒霜,无动于衷。 博容伸手,在她肩上轻轻落下。他许久未说话,沈青梧奇怪地抬头看他。 逆着光,他看她的眼神,透着一重雾。不知是山间的雾,还是他本身的迷离。 他隔着她,似思考,似沉迷,似回忆。这么复杂的感情,连沈青梧都为此触动。 她在他的目光中失神了很久,上前一步,叫他:“大帅。” 博容抬头。 沈青梧问:“我就那么差吗?” 博容微怔。 沈青梧低下头,手中握拳挣扎,不甘情绪在心间几度徘徊。她睁开眼时目光明寒笔直,一往无前: “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搞砸,什么都不能让人满意。所以才怎么都不选我是吗? “如果你今天找我是说这些话,不用一次次重复。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军营不留我,我不为难你们。” 沈青梧眼中燃着熊熊烈火,摧枯拉朽一样要吞噬所有。那漫漫燃烧的火,让博容胸间血凝住。在沈青梧已经转身走了两步,博容才反应过来。 他叫住她:“不教而诛是谓虐。” 沈青梧理直气壮:“听不懂。” 博容几乎是笑叹了:“你连书也没读过几本吧?” 沈青梧脸一寒,又要走,这一次,博容扣住她的肩:“我的意思是,若是没有教过你什么,就不应指责你什么。虽然你看上去不讨喜,但是倔强在我这里不算缺点,而是优点。 “你不用脑子,靠蛮力便能在军营中被我这样的将领看到,这也是你的本事。 “你身上有很多长处。只是这些东西被你用的乱七八糟,若是有人在旁教你、整理,你会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你。” 沈青梧有一双璀璨却冷冽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安静而不解地打量他。 她这样的眼神,让博容动容。 博容叹:“好孩子,难道从来没有人夸过你?我不多问了,一个娘子来从军,必有万般难言的理由。若你愿意,你可留于我麾下,我会倾尽所有来教你。你愿意吗?” 沈青梧沉默很久。 她很稀奇:“教我?” 博容似又回忆一些什么,声音更加温柔:“对,教你读书,教你战略,教你养性,教你……所有你应该学的。你天赋很好,不该湮灭。” 沈青梧异想天开:“如果我用你教会的本事,做坏事呢?” 博容被问住:“你想做什么坏事?” 沈青梧想很久。 她说:“不知道。也许是……摘月亮吧。” 博容松口气,笑出声,在她发上揉了揉,他问:“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吗?” 沈青梧少有的动了动那个被博容称之为从来不用的脑子,她不希望别人把自己和沈家联系在一起,不想占沈家一丝便宜。 可是她一身骨血由沈家所给,她不叫沈青梧的话,她又该叫什么呢? 松台上,乔木潇疏,山间冷冽的风吹着沈青梧苍如雪的侧颊:“我叫‘阿无’。” “一生皆无”的那个“无”。 不是梧桐的梧。 所以沈青梧在官牍上记录的名字,是“无氏”。 以讹传讹,有人叫她“吴将军”,她都姑且应着。 博容是个好老师,甚至比起做大帅,他可能更擅长教学生。他将沈青梧带在身边,巨细靡遗地教她所有他认为她应该学习的。 沈青梧在军营几年,不只打仗,还读书写字,学下棋学习思考。 初时军中人不满意博帅对一女子如此上心,但从沈青梧开始带兵作战后,从沈青梧凭着自己本事再加上博容的助力拿到“镇西将军”的封号后,将士们不再质疑沈青梧的能力。 只是军营中的流言也从来不少。譬如很多将领私下觉得,博帅很可能喜欢沈青梧。 博帅未娶妻未有恋人,而沈青梧又是特别到“奇葩”的一介娘子。 不然很难解释博容对沈青梧的几乎称之为宠溺的一系列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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