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声音凌杂,博容起初怕沈青梧困扰,但是他观察之下发现沈青梧对流言毫不在意毫无反应,便也放心下来。 沈青梧在军中的这种生活,持续了两三年。直到天龙二十二年冬,益州与西狄有一场惨烈大战,战胜后,朝廷要博帅进京述战。 博容从不去东京,一直以各式各样的借口推脱。索性主帅进京本就是大忌,朝廷一向不多问。只是这次战争是双方和谈后的第一次大规模摩擦,朝廷才强烈要求他进京。 博容依然不进京。 但博容推荐一人代他进京——镇西将军吴将军。 朝廷允。 天龙二十二年冬日除夕,天大雪,沈青梧带着寥寥残兵回到阔别已久的东京。 金珠耳翠,社火露台,节日之下,九桥门街市的夜间喧闹繁盛一如旧日,隔着很远都能听到鞭炮烟火声。 站在雪中,沈青梧仰望这座古城,雪落满天,灯火辉煌如昼。 她从不怀念东京,但她也不畏惧回到东京。 战马吞吐呼吸,一个小将从马上跳下:“将军。” 沈青梧回头。 小将是个英俊潇洒的,笑嘻嘻:“大帅让我跟着您,您怎么不走了?” 他伸长脖子:“听说除夕夜宫中有祭月大典,似乎是张家什么郎君、就是张家的月亮主持,我还从来没见过祭月大典……” 沈青梧缓缓道:“张月鹿。” 小将一愣,点头:“将军认识?” 沈青梧眼中浮起一丝微凉的笑,一片雪落在她鸦羽一样浓黑的睫毛上。她从小将身边走过,留下轻飘飘的一句: “他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小将恍然大悟:“原来是亲戚,太好了,有人照应我们……” 沈青梧眼中笑意加深—— 她从不畏惧回到东京!
第11章 大周逢年有祭日月星辰的风俗。 此祭本应有皇帝主持,但大周朝皇帝年少尚未主事,这样的祭祀,便一向由宰相孔业主持。 祭祀日神由孔相主持,祭月则由张行简主持。因为东京有些传奇戏称,将张行简称为“月亮”。 那样的戏称或许出自某日月不出,众人惆怅,张行简到,月亮便从云后出来;或许出自某夜湖边赏月,民间街坊歌女舞女不留意看到张行简独处时诗意倜傥的模样,将他错看作月神入水…… 从那时开始,只要祭月,大家就将张行简当那“月亮”用。 小将杨肃津津乐道,跟沈青梧讲着东京这些老掉牙的故事。杨肃意犹未尽地问沈青梧:“将军觉得这些传说如何?” 沈青梧觉得平平无奇:“是搏名的手段吧。” 杨肃:“……” 带他们这些将士入宫的内宦回头,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大周第一位女将军一眼——要知道,在吴将军进东京前,他们并不知道镇西将军是女子。 这位女将军,不知会如何搅动东京这池浑水。 “轰——” 宫门大开,站在丹墀下,一众将士抬头,向庄重乐声的中心望去。 沈青梧抬起头,看到飞雪下,长阶上修建的高坛上,巫师乐师环绕,编钟声清幽,身披祭祀犹服的青年背对着他们,带着文武百官,叩拜明月。 月神为主,百星从祀。苍天渺冥,传至上天。 万籁俱寂,只听雪落声、庄严的祭乐声。雪纷纷扬扬,落在那为首的青年身上,那圣洁干净,与青年本身的气质融为一体,这样的场面,让沈青梧这一列入宫的边疆将士不禁屏气凝神,唯恐惊天。 张行简转过了身,丹墀下的将士们看到了他的容貌。 杨肃看得呆了,挠挠小白脸,喃喃自语:“这可是张月鹿。” ——将军说人家是“搏名”,未免不公。 沈青梧定定地看着从高坛上走下的张家月亮,隔着雪,她遥远的一些记忆在复苏。 在边关的几年,她多少次越想越不甘,越想越阴郁。 她想她是不爱这人的,不然为什么当年她被迫发誓,并没有肝肠寸断的感觉;不然为什么她刺他一刀,并没有心疼谁的感觉。 这年除夕飞雪,时隔三年再见张行简,沈青梧公平地讲,他更好看了。 此夜此时,沈青梧跟着杨肃重复,一字一句:“这可是张月鹿。” ……张月鹿算个屁,她却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高坛上主持完祭祀的张行简走下高台,意态闲然,气度雍容间透几抹随意的风流。他拿帕子擦手,听宦官在耳边耳语,漆黑的眼睛微微一动,向丹墀下望来。 内宦高呼:“镇西将军到——” 百官站起,好奇望来。 隔着飞雪与人群,沈青梧清楚十分地看到百官后的张行简眸子起初清润明亮如星子,在看到她后,他的眼神便恢复平静如死水的模样。 孔相不在,他理应迎她。 百官窃窃私语,大为震惊:“镇西将军是女的吗,我等怎么无人知道……是谁封的将军?” 廊庑殿台下,隔着灯火,沈青梧目光冰凉地看着张行简。 他的冷淡只静默了那么两息,下一刻,他面上笑意清浅有礼,代替年少的皇帝,自台上迎下,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吴将军。” 沈青梧一脸平静地往前走。 杨肃等人连忙跟上。 十九岁的沈青梧,被博容强迫着学会了一点看眼色。 她看得出来,张行简是不情愿见她的。 碍于礼数,他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模样。 她在心里道:你不愿见我,与我何干。 益州军此次大胜,朝中大慰。镇西将军是女子一事固然让人不解,但今日到底是除夕祭月,没有人会不识抬举地站出来问。 沈青梧一步步往高台百官列阵中走去。 她听到耳边百官的讨论,一众声音中,有一道声音带着吃惊与颤抖:“青梧?!” 那是她兄长沈琢,他惊讶得连酒樽都握不住,刷地一下站起。旁边有侍卫及时地将沈将军压下去,示意沈将军不要轻举妄动。 张行简垂着眼,亲自倒一杯酒,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也落在杯中清冽的酒液中。 益州军这次惨胜,将士上下都很辛劳。于情于理,这杯酒该敬沈青梧。 沈青梧一步步向上走的时候,听着百官的声音,听他们说“怎会是女子”时,她不怎么爱动的脑子,稍微回想了一些往事—— 博容自然是支持她当女将的,但是博容也告诉她,世间很难接受女子入朝,他们需要徐徐图之。 然而没过多久,沈青梧就被封将军了。 那时博容意外十分,与她开玩笑:“莫非我们阿无出身显贵,在朝中有人保你?” 沈青梧当日没有多想,但是今日看百官们的迷茫,再看张行简的舒静安然,她心里明白是谁在保她顺利当将军了。 她脚步停在了张行简面前。 百官之中,沈家人已经认出了这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正是他们家那位二娘。沈家人坐立不安,身上冷汗淋淋,以他们对沈青梧的了解,沈青梧会搞砸一切。 她为何回东京?她是来报复他们的? 因为他们不让她嫁张行简?可是……她不是发过誓了吗? 在张家和沈家即将举办婚礼时,沈青梧回到东京,到底是何心思? 众人心思各异,一片寂静中,张行简眼皮上抬,望向面前的女将军。他代表朝廷,将手中这杯热酒递出: “将军辛苦,请饮此酒。” 灯火辉煌而寂寥。 他稀疏平常地做着该尽的礼数,但是沈青梧目光平平地看他片刻,擦肩而过。 一片诡异的宁静后,张行简听到沈青梧问旁边瑟瑟发抖的内宦:“我坐哪里?” 内宦鼓起勇气:“您还没喝那杯酒呢。” 沈青梧回答:“我听说,一般都是宰相给我这种远道而来的边将递酒的。张月鹿是宰相吗?” 这问题,让百官面面相觑。 背对着他们的张行简垂下眼,轻轻笑了一声,放下了酒樽,温和道:“孔相病了。既然吴将军如此讲礼数,那便等孔相吧。” 他回头看她。 她撩目。 四目相对,四肢百骸间窜上火苗,瞳眸却一黑若崖下深潭,一淡如死水凝冰。 一言不发,沈青梧落座。 杨肃等人心里啧啧称奇,十分敬佩自家将军。他们肃然低头,跟随沈青梧落座。不清楚东京官场内情的他们,含糊地跟着沈青梧,齐齐不向张行简行礼。 殊不知如今朝上,张行简地位近次于孔相罢了。 百官中静得针落可听。 沈家人吓得抖如筛子。 纵是张行简一贯表现得脾气甚好风度极佳,然而沈青梧这么瞧不上他,会不会给沈家惹出大祸? 张行简笑了笑,并不多看她一眼。虽然他此时想到了那年深巷中刺他一刀的沈青梧,脸色有多苍白,眼睛就有多乌黑。 她依然是“与众不同”的沈青梧,却与他何干。 夜宴如常进行。 年少的皇帝被请来入席,只坐了一会儿,就无聊地喊着要姐姐,胡闹着离开了。百官一言难尽,只好干笑。 幸好接下来没有发生奇怪的事。 夜深宴住,过了子夜,百官打着哈欠,各自回家。 宫灯在雪地蜿蜒如河,张行简披着氅衣,缓缓行在雪中。不远不近,在他前方不到两丈的距离,是沈青梧等人。 沈琢等沈家人追上沈青梧:“青梧,你站住!这是怎么回事……唔。” 他们气急败坏的拉扯,被杨肃等人用刀挡住了。 沈琢怔住,抬起眼,看到那几个面生的武将后,沈青梧平平静静。 沈父尴尬十分,压低声音:“你这几年去了哪里,怎么成了将军?你知不知道我朝是没有女子为官的……你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沈父想来拽她:“快些辞官!为父明日就禀朝廷,说教女不严。” 沈青梧眼皮不抬,顽劣桀骜十年不改。 沈父面有怒色。 沈琢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数年不见的妹妹。 周围人来人往,沈父不想让人看沈家笑话。他眼角余光,更看到了越走越近的张行简。今晚宴席上,沈青梧与张行简的那一出针锋相对,明日不知会被人如何发散。 沈父劝她:“你呀,你方才不该对张三郎那么没礼数,不应不理他……” 沈青梧疑惑:“我不是发誓说再不搭理他了吗?我这不是按誓言做的吗?” 沈父勉强深吸口气:“……当年的事,爹是后来才知道你娘做了什么。你回家来,爹会交代他们,让他们不许再欺负你。” 沈青梧:“我有条件。” 她的目光落到飘落雪花后的张行简身上。 沈父看到了,很为难:“嗯?你若是旧情难忘,也不是不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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