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从前刚进宫的时候太后还有各宫贵人赏赐了一些,不是御制之物,送给苏晴也无妨。 萧沁瓷找出了被自己塞进角落的妆匣,一眼便瞧见了盒中一对白玉镯子,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将它拿出来用木盒装了。 再从殿中出来时流珠姑姑已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方才那一身深灰道袍,不由皱了皱眉,不着痕迹说:“夫人要面见太后,怎么不换身衣服?” 深灰黯淡的颜色也没能减去萧沁瓷的容光,她仍是美的,不过流珠念着太后的心思,还是开口让她去换一身。 萧沁瓷一怔,低头去看自己的打扮,确实稍显随意了些:“是我疏忽了,姑姑稍候,我去去就来。” 转头她就沉了脸色,从前她去永安殿中也不见宫人开口对她的装扮有所要求,她本就身份尴尬,越是低调才越好,但流珠却开口要她换身衣服,她一个宫人做不了这主,只能是太后的意思。 萧沁瓷不动声色,再出来时换了一身青绫衣,外罩紫纱,她容色盛极,压得住这样端庄清冷的颜色,又不显风流轻佻,流珠这才满意了。 从西苑到永安殿的路上便有一片梅园,流珠却没有带她去那里,反而绕了远路去太液池的方向。 萧沁瓷开口时是淡淡的疑惑:“姑姑,我们这是往太液池去?” 流珠回答得滴水不漏:“方才过来时看到路上的梅花开得不大好,还是太液池的畅春园梅花开得正盛,这花是要献给太后的,夫人精心挑选一下为好。” “还是姑姑想得周到。”萧沁瓷淡淡道,心里却隐隐有了猜想。 畅春园中的梅花前几日也被大雪打得零落,还缀在枝头的细蕊上都结着冰晶,萧沁瓷故意精挑细选废了好些功夫才挑出几枝。 她们耽搁的时间太长,流珠姑姑面上沉稳,只是行动间却不可避免地有了几分急躁,萧沁瓷见差不多了,这才说:“姑姑,我们走吧。” —— 太后是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去往两仪殿的宫人刚走,她很快便平复了焦躁,转而想起来还未曾将苏晴的住处安排下去,便唤了宫人来按常例把屋子收拾出来。 “对了,将东暖阁一并收拾出来,”太后轻描淡写地说,“哀家也要留阿瓷在永安殿住几日。” 宫人隐有讶色,不过很快便遮了过去,领命退下了。 “姑母,阿瓷姐姐也要一同住在永安殿吗?” 萧沁瓷从来不曾留宿太后宫中,她身份尴尬,又是这样的处境,太后只会在暗中吩咐殿中省不许薄待,除了逢年过节,轻易不肯召见她。至少苏晴从前入宫时也甚少见到萧沁瓷,太后只会唤她来宫中坐一坐,赐顿饭,也就让她回去了。 “是啊,”太后拍拍她的手,“你同你阿瓷姐姐好好说会儿话,她在这宫中过得清苦,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姐妹,你们年岁相仿,日后还要多亲近些。” 苏晴不知道太后的煞费苦心,她惯来觉得萧沁瓷是个冷心冷肺的,从前待在苏家时也并不与她们亲近,时常一句话戳得人心窝子疼。 不过在太后跟前她只需要顺从就好,当下乖觉的点点头。 太后有心想支开苏晴让她到偏殿去,但转念一想,皇帝都知晓她来了若是不让她出来拜见也是不敬,还是作罢,只殷殷叮嘱:“一会儿哀家与圣上有事相商,你莫要多言。” “是,我知道了。”苏晴乖巧道。 两仪殿与永安殿相距甚远,皇帝姗姗来迟,太后算着时间,难免有些心焦。约莫半个多时辰后,守在永安殿外的宫人来报信,陛下的御辇将至,再过半盏茶的功夫,内侍的高唱才在殿外响起。 太后不必起身相迎,坐得片刻,便见皇帝慢慢进来了。他从外头进来也并不着氅衣,宽袍大袖在冬日中更显飘然,玄黑的文绫锦,其上绣着松枝云鹤,是寻常道家的衣着,但沉静威严的气势不减,谁也不敢把他当作一个普通道人。 皇帝在上首坐了,他不看宫人奉上的茶水,慢悠悠地说:“太后寻朕来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要事?” 苏晴看不明白,太后却能觉出皇帝漫不经心的态度下的轻慢,不过她已过了初时的愤懑,如今修得面不改色:“妙音观差人来报信,说陈王殿下的生母惠妃病重,可陈王如今远在衢州,无诏不得回京,哀家忧心他们母子不能见上最后一面,所以想向陛下求个恩典,让陈王赶在年前回来,也好让惠妃有个念想。” 皇帝登基后将平宗仅剩的两个儿子陈王和吴王都打发去了边远之地,他自己便是藩王夺权,不会让两个弟弟复刻他的老路。按制生育了皇子的后妃也可随皇子去封地就藩,皇帝却将惠妃和淑妃都留在了长安,未尝没有辖制的意思。 太后顿了一顿,又说:“也不好厚此薄彼,延庆宫的淑太妃前几日也同哀家提起,她念子心切,不知今年陛下能不能也将吴王殿下召回长安,好让他们母子见上一面。” “哀家想着,既如此,不如便让两位殿下都回长安来,在宫中过完这个年再让他们返回封地,也全了他们的孝心。” 皇帝听完她的这一番话,转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慢声道:“太后还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太后精心装扮的面容一僵,饶是苏晴这样天真不知事的也听出了皇帝话中的讽刺。太后没有自己的儿子,陈王和吴王都只是她的庶子,从前平宗在时中宫无子,庶子便是最大的威胁,她视有子的嫔妃为眼中钉,如今却开始为他们精打细算,好似真的一心为其着想。 她到底养气镇定,还能不软不硬地反刺回去:“吴王和陈王虽不是哀家的亲子,可哀家是他们的嫡母,自然将他们视如己出。” “哦?”皇帝轻描淡写道,“太后也是逆党李睢的嫡母,也将他视如己出?” 李睢便是两年前因谋逆被诛的楚王。太后在谋逆案中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却不代表皇帝并不知情。太后是个聪明人,及时向皇帝示好,以平宗皇后的身份拥护他登基,他也投桃报李敬她为太后,只是旁的却不要多想。 皇帝冷冷想,人总是得寸进尺,这位苏太后想要的未免也太多了。 太后再也绷不住面上的平静,脸色一变,勉强道:“李睢弑父夺位,此等大逆不道之人不配做先帝的儿子,哀家也羞于提他。” “罪人李睢已经伏诛,却不好因他一人就把吴王楚王也打成忤逆之流。哀家本也不想插手此事,可惠妃和淑妃都找哀家请托,哀家也只好厚着脸皮来请陛下的恩旨,若陛下觉得不妥回绝了便是。”她心里有刺,自然也在话中带了出来,不如先前和软。 皇帝道:“确实不妥。” 殿中气氛一肃,宫人噤若寒蝉,苏晴也不例外。 正这时,殿外有宫人引着萧沁瓷进来:“娘娘,玉真夫人到了。” 皇帝一顿,两眼朝殿外望去。 寒彻扑鼻的梅花香先至,萧沁瓷握着两枝红梅进来,殿中燃着银炭,温暖如春。宫人为她解了狐裘,露出里面一身重紫纱衣罩青绫,红梅成了唯一的艳色,越发衬得她雪肤花貌、容如笔描,倒真有凌波素尘,寻仙访道①的仙家气蕴。 萧沁瓷在殿外便已看见了皇帝仪仗,此时也不惊诧,姿态从容地上前见安:“贫道拜见陛下,恭请圣人万安,太后娘娘千岁。” 皇帝此刻真真正正敛了神色,漠然地看着萧沁瓷,面上喜怒难辨。
第13章 恩典 萧沁瓷抱两枝红梅,清清疏疏,梅痩枝奇,丹红的梅瓣描过她侧脸,勾出眼尾薄红,许是刚从风雪中来,她面色被吹得粉白,似细蕊盈盈颤颤。 她衣袖间盈满梅花香气,皇帝一时不知自己嗅到的梅香是枝上的还是她的袖中香。 “玉真夫人不在观中清修,来太后这里做什么?”皇帝没有叫起,漠然道。 太后方才才和皇帝剑拔弩张,转脸又浑不在意皇帝冷然的态度:“修行也非一日之功,眼见着便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哀家想着阿瓷一人在观中必定清苦,便叫她来永安殿陪哀家说说话。” “是这样么?”皇帝顿了顿,说,“玉真夫人?” 除了两年前那一晚,皇帝都是唤她萧娘子,玉真夫人的称呼一出让萧沁瓷不由自主颤了颤,不知是想起了剑尖抵在颈上的锋锐还是乍然从冰天雪地进到温暖如春的室内的应激之举。 “是。”萧沁瓷跪在地上,便抱不住梅花,她顺从地埋下头去,没入红梅之中,并不直视天颜。 重紫纱衣流水似的滑落,如重云堆叠,将她笼在其中。从前皇帝几次见她,萧沁瓷都是最不起眼的鸦青道袍、桃木乌冠,可她今日不仅换了裙帔,连头上所戴也换成了莲花金冠,又是同前日不同的仙姿瑰逸了。 皇帝忽觉心浮气躁,他按捺住心头燥意,道:“玉真夫人,起来吧。” 萧沁瓷抱着梅枝起身,红梅娇弱,那两枝梅花经了方才那番折腾花瓣已有些零落,簌簌从萧沁瓷的衣间飘落在地。 太后眼风一动,流珠姑姑便悄无声息地唤了人来给萧沁瓷看座。 “这梅花是在何处采的?”皇帝忽问。 她身后宫人也抱着一大捧梅花,香气才如此浓郁,萧沁瓷手中只拿了最好看的两枝:“禀陛下,是在太液池旁的畅春园采的。” 萧沁瓷道:“太后娘娘最喜梅花傲骨,可惜永安殿周围并无梅株,贫道一无所长,只能在些许小事上为娘娘分忧。” “阿瓷有心了。”太后温温一笑。 “这红梅被人从枝头摘下,任人□□零落,哪还称得上傲骨?”皇帝冷嗤一声,意有所指。 皇帝在说红梅,又何尝不是以花喻人。萧沁瓷是被太后娇养的鲜花,也要受她摆弄。她从前被太后送到平宗跟前,如今又被妆点好要去博新帝的欢心。梅花的花期只有短短一季,来年又能回到枝头傲立,可她落在泥里,清透的白瓷碎成瓦砾,便再也回不到当初。 萧沁瓷姿态却愈发冷静从容,她长年累月下来铸就的铜墙铁壁让她能面不改色地应对旁人的诘难,何况皇帝的态度称不上严厉,顶多是暗自讥讽。 言语上的讽刺对她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贫道却不这么认为,”萧沁瓷淡淡道,“宁折不弯固然为人称颂,能屈能伸却也是大丈夫,梅花亦如此。纵使从枝头凋落,它也曾在雪中绽放,留有余香。” “玉真夫人倒是有不俗见解。”皇帝沉声说。 殿中自萧沁瓷进来后陡然缓和的气氛又重回冷肃,不知是否是苏晴的错觉,天子与太后的关系不如表面和睦倒也正常,但天子与萧沁瓷之间又似乎有些古怪。但她并未往风月方面多想,前朝后宫皆知,皇帝不近女色,尤其苏家在这件事上是吃过教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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