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是枉然。 萧瑜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了。” 日影渐渐西斜,有婢女打起帘子进来,细言细语地说:“娘子,六殿下来了。” 萧瑜一顿,望向萧沁瓷。 “——我去见他。”萧沁瓷仍是平静,波澜不惊。 愧疚吗? 萧沁瓷看见短短几日功夫,李涿便有了憔悴模样。 不,她不会愧疚。她不曾亏欠李涿,更没有对不起他,李涿即便要恨,也该恨他自己无用、恨他兄长强夺。 那些同萧沁瓷没有关系。 萧沁瓷低眉:“殿下。” 李涿面容憔悴,欲言又止。 萧沁瓷避开他的注视,垂下头去,恍然让他觉得萧沁瓷定然也是委屈的、不情愿的。 “阿瓷,你跟我走吧。”他突兀道,“我们去陇西,去我外祖家。” 沈氏是关陇世家,盘踞在地方,世代都是豪强大族。他们在地方甚至还有自己的私兵,李涿回了关陇,太子一时倒真的鞭长莫及。 世家和皇权的争斗近年来在太子主政之下已有日渐矛盾的倾向,这种情况下,李涿说出这种话,不可谓不天真。 萧沁瓷摇头,轻声说:“殿下,你知道这是不行的,我的父母家人还在长安,沈淑妃也在太极宫中,你一走了之,要置他们于何地呢?” 李涿咬牙:“太子不敢动他们,” 他急促道,像是觉得还有说服萧沁瓷的余地,“我母妃位居四夫人,出身尊贵,英国公手握兵权,同样权势不低,太子不敢动他们的。” 他面上带了点哀求:“阿瓷,跟我走吧,我们离开长安。你我原本就有婚约,我们回去陇西,再让外祖寻个理由上书父皇让你我在陇西成亲,只要成了亲、成亲——” “成亲就能避过吗?”萧沁瓷问,轻声提醒他,“敬懿皇后也曾是高宗的贵妃啊。” 李涿目露绝望。 他毫无办法。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但他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早该想到的,即便重来一次,李赢还是会喜欢她,他要同李赢相争,退让是没有用的。 萧沁瓷的目光已然告诉了他,他唯一能选择的那条路,那条前世他没有走过的路。 在萧沁瓷的暗示里,他曾经错过很多次机会,两辈子都在李赢这个名字下输得一败涂地。 “阿瓷。” 萧沁瓷先看见李赢,他身影轻易遮了艳阳,便让那自他背后投射的日光异常刺眼。 萧沁瓷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李赢便已经过来了。 明华阁附近住的皆是女眷,李涿来寻她时不好久留,便将她约到附近的园中,守在入口的宫人不敢阻拦太子。 李涿已经转身,握紧了拳。太子难得面上有隐约笑意,言语温和。他旁若无人地过来,道:“日头这样晒,怎么在外面?” 七月的日光猛烈,萧沁瓷体凉,看着仍是清爽,但双颊不可避免的浮出一点红。 “殿下。”萧沁瓷嘴唇动了动,对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外,又在行礼之后先去看李涿脸色。 李涿没有冲动,甚至连愤怒都敛得干干净净,同李赢有相似的平静。不管他是强装出来的镇定,还是真的收敛起情绪,总归是不愿意在李赢面前落了下风。 他们原本就是亲兄弟,境遇却有千差万别。 就如此刻,李涿对萧沁瓷从来以礼相待,李赢却能拿出帕子直接就替萧沁瓷擦着鬓边薄汗。 萧沁瓷躲了一下,瞥见李涿脸色已经变得冷白,日光下有如坚冰。 “殿下,不必了。”萧沁瓷顿了顿,问,“您怎么来了?” 李赢盯着她,眼里晕着若有似无的笑,只是那笑也是冷的。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拿出一物,说:“你落下了东西。” 萧沁瓷敢笃定自己不曾落下东西,她素来谨慎,是不会给旁人留下把柄的。 但李赢这话已足够引起遐想。 他说着缱绻的话,背对着李涿的动作却暗含警告。萧沁瓷垂眸,看见他递来一支红玉镯子。 那确实不是她的东西。 但她也只能应下。 “多谢殿下。”萧沁瓷欲伸手去拿,李赢却避开了她的手,轻巧握住萧沁瓷指尖,便把那只镯子推了进去。 那确实是赏心悦目的一幕。 狠狠扎进李涿眼底,像是一根刺,扎得他想流泪,或是流血。 他总是这样,只能远远看着。 很多年前他在漫天风雪里看见萧沁瓷跟着李赢出来,李赢替她系好斗篷;然后是入宫朝见,他看见帝后并肩坐在一处,又听见帝后如何情深的传闻。 李涿醉后也对此嗤之以鼻。 萧沁瓷看李赢的眼神,分明和多年前她看他时没有两样。那里头没有喜欢,只有利用。 他以为重来一次会有不同,是他错了。 萧沁瓷把衣袖放下去,遮住刚戴上的镯子,目光从面前的李赢看到侧前的李涿。 “太子殿下,臣女有些不舒服,就先告退了。”她往外走,到李涿跟前停下来,轻声说,“殿下,你脸色有些不好,多休息。” 这下轮到李赢脸色不好了。 李涿勉强挤出一个笑。 萧沁瓷道:“我先走了。” 她眼神清淡,从头到尾都很平静,没有李赢想过的惊惶,也没有李涿想过的羞愧,她就那样平静地说完话,越过两人离开,把他们都甩在身后。 李赢也不在意,看了李涿一眼,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不准备和他说话,就要离开。 “皇兄。”李涿叫住他。 他很少叫李赢兄长,从幼时起就总是冷淡又疏远地跟着旁人一起叫他太子殿下,李赢从前不知道他的敌意从何而来,后来他对李涿有了相似的敌意。 李赢冷淡一瞥,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话。 “阿瓷是我的未婚妻。” 半点不出他的预料。李赢想,一个没用的男人碰到这种事,也就只能用言语来强调他的地位了。 “很快就不是了。”他说。 …… 萧随瑛觉得近来行宫的氛围有些古怪。 具体表现在萧瑜和萧沁瓷两个人突然像是换了个性情。 整日里在外跑的萧瑜反常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起来,而惯来喜欢安静的萧沁瓷却日日往外跑。 “阿瓷最近在忙些什么?”萧随瑛纳罕,他来找萧瑜吃茶,后者勉强应付了他一会儿。 “我前两日还看见她和严统领在一处,”萧随瑛对那个男人很有印象,“他不是同你——” 萧瑜想了一会儿,想起萧随瑛说的是谁,便皱起眉。 “阿瓷同严阙在一处?” 英国公管着兵马司,同天子近卫要保持距离,萧瑜同严阙来往过一阵,没两日就断了。 “应该是被严阙送回来的。”萧瑜道。 “她做了什么要被严阙送回来?”萧随瑛放了茶盏,要说萧瑜被严阙送回来他还不至于如此惊讶。 严阙是个寡言的,萧随瑛也不好多问,萧沁瓷也是,她不想说的事没人能从她嘴里问出来,萧随瑛只好来问萧瑜。 萧随瑛道:“这几日,六殿下根本不在行宫。” 这也是他疑惑之处。 “哦。”萧瑜抿了口茶,眉头仍旧锁着,想的是萧沁瓷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严阙搅和在一起做什么,但口中仍是道,“严阙是个好人,又管着行宫戍卫,他送阿瓷回来有什么稀奇的。” 其实萧瑜有更好的借口,只要说一句严阙是来找她的,萧随瑛自然就不会怀疑了,不过她不习惯说谎,敷衍过去便罢了。 萧随瑛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处,也以为严阙是来找她的,当下压低了声音:“朝中似乎有些不平,昨夜太子已经连夜赶回长安了,你在这个时候要避嫌。” “我知晓了。” …… “我知晓了。”萧沁瓷同样如此道。 萧瑜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你同严阙在一起做什么?” “他送我回来啊。”萧沁瓷描着笺上山水,并不与她对视。 “严阙是千牛卫统领,负责天子安危,太子不可能让他送你回来。” “哦,”萧沁瓷搁了笔,拈起花笺看透光效果,“那就是我记错了,他是来向我打听阿姐的近况。” 她隔着透薄素笺对上萧瑜的脸,狡黠一笑:“我什么也没有说哦。” 萧瑜:“……” 萧沁瓷又若有所思:“话说严统领那个人冷冷的,阿姐喜欢他什么?” “谈不上喜欢。”萧瑜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但被萧沁瓷的话扯开心神,越是冷淡的人热烈起来时越灼人,“他还不错。” 一如她同萧随瑛说,严阙是个好人。 “严统领么……”萧沁瓷笑了一下,“确实是个好人。” 严阙出身低微,曾经只是淮阴长公主府上的马奴,很多年前,萧沁瓷刚和李涿订亲,同萧瑜一起到淮阴长公主府上看马球赛,严阙是那个给萧沁瓷牵马的人。 也同她一样,仰望萧瑜在马上的风姿。 许多年过去,昔日马奴成了御前统领,萧瑜没有认出来。 “他大统领的位子也不错,”萧沁瓷道,“阿姐想入十二卫吗?” 她话题转得快,萧瑜能轻易领会。 “我不行。”萧瑜道。 英国公领兵马司,太子有东宫府卫,禁军也握在他手中,至于南衙和北衙,不提也罢。 萧瑜不能在边境杀敌,回京就只能在北衙领个闲差,英国公一日不退,她就一日不能出头。 “试试嘛。”萧沁瓷说这话时意外娇气,像是平日里缠着萧瑜试新出的花钿颜色。 “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萧沁瓷笑吟吟道,“只是最近朝上不稳,是阿姐出头的好机会呢。” …… 惠安八年是多事之秋,刑部侍郎被弹劾贪款甚巨,由此牵出六部许多官员,朝堂为之动荡。 连日来不管是英国公还是萧瑜俱是面色沉肃,归家之后也多在前院议事。原本只是刑狱的贪腐枉法之事,渐渐也波及到了那些打算置身事外的人。 十月丹桂飘香,又到了吃桂花糕的季节,萧沁瓷的风和院风雨不扰,她整日里弹琴赏花,闲来无事时便指使婢女采摘桂花做桂花糕,半点没有被府中沉重气氛感染。 “唉。”萧淮愁眉苦脸,看着天真不知事的女儿,免不了要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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