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西苑的梅花似乎开得不好。” 西苑的梅花今年开得不好,疏疏落落,一场大雪下来又凋落不少。 “今年比往年冷,”梁安倒是略知一二,“腊梅不似别的梅花更耐冬寒,初冬一场雪落,便损了不少,今年花势也不如往年喜人。不过也是奇怪,这腊梅开得不好,香气却是更浓烈。” 伞面掸过枝头厚雪,一并落下的还有不少梅瓣。林里为着赏梅修整出一条青石路,只是皇帝从未来过,这路倒也没疏于打理,两侧的梅枝都斜逸到人头顶了。 梁安挑高了梅枝,却见皇帝弃了青石路转而拣小径入了林子。他一愣之后赶紧追上去:“圣上、圣上,这路泥泞不堪,走不得。” 皇帝的衣袍下摆很快就被雪水弄湿,一路沁进纹理:“不妨事,你不用跟过来。” 他哪里能不跟上去,只好诺诺应着一路跟在皇帝身后,注意他的脚下。梅林远观是冰雪浮春,真进了里头路可不好走。底下泥土湿软,雪又堆高了半寸,一脚就能踩出一个雪坑。 “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梅枝斜逸之下不好撑伞,梁安只好把伞收了,不少雪沫都直接落在了人脸上,又顺着领子落进他脖子,刺得他瑟瑟发抖,“您仔细着凉。” 皇帝回头睨他一眼:“冷就回去等着,不必跟来。”到底是他身边的老人,皇帝待他也宽和许多。 “这哪能啊,”梁安笑着,“陛下您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去便是了。” “没什么,”皇帝回过头,“朕看这两枝梅花开得甚好。” 梁安心里一突,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那树腊梅枝头缀满花蕾,簇簇拥拥的挤在一起。 皇帝身形高大,伸手便轻易地折下了顶上开得最好的几枝腊梅,又拂落枝头细雪,就这样拿在手上:“回吧。” “欸。” 梁安应着,忍不住拿余光去瞥,皇帝何其敏锐,见惯了臣工奏对时时揣摩上意的小心思,再隐晦的目光在他这里也无所遁形。 “觉得好看?”皇帝慢条斯理的说,“朕赏你一枝?” “圣上不要戏弄奴婢了,”梁安赶紧说,“奴婢可不敢要。” 皇帝淡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不过两枝梅花而已。” 梁安讪讪,白日里永安殿的一幕幕他可还记得分明呢,可不敢要这区区两枝梅花。 皇帝又问:“真不要?” “不要,”梁安摇头,“奴婢欣赏不来这等风雅之物,还是圣上留着自赏吧。” 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又走了两步,他道:“你不要,朕可就赏给旁人了。”
第22章 瓦碎 梁安在宫里当值,穿的都是轻巧的软底长筒皂靴,走起路来落地无声,但这靴子也防不住雪水,他跟着心血来潮的皇帝在林子里走过一遭,寒从足起,这冷却让他愈发谨慎,恭恭敬敬地答:“陛下天恩,想赏给谁就赏给谁。” 梁安这般圆滑的回答只得了皇帝一句意味不明的“是么。”此后就不再言语。 梁安反复琢磨着皇帝那两个字,忽觉这片梅林已离紫极观有些远了,反而转过西边的月华门就能看见清虚观落满白雪的一檐。再结合皇帝心血来潮的折梅之举,那梅花要给谁的不言而喻。 今夜圣上的难眠似乎也找到了由头。 皇帝于情爱上算不上坦诚,以他的品貌地位,便是没有那个心思,也多的是宫人想要投怀送抱,偏偏叫他看上的那一个却想方设法地避着他,或许确实要求而不得才会让人时刻惦念。 但皇帝久居高位,即便是面对自己上心的女子,也是不肯折腰的,能叫他和颜悦色地待上两分已是极致,遑论温柔小意。 可他碰上的那个女子亦是坚韧的盾,要让她软语事君同样难如登天,这样两个人遇到一处,才是有得磨。 雪越下越大,已从厚重的雪粒子变成了鹅毛大雪,皇帝也终于觉出今夜委实不是个乘兴出游的好时机,他看着冷得瑟瑟发抖的梁安,笑他:“就这么冷?” 梁安是宫里的大太监,养尊处优细皮嫩肉不下旁人。 “奴婢还受的住,就是担忧陛下圣体,”他试探着说,“不如寻个地方避一避吧,奴婢去传撵来。” 他们已行至清虚观附近,西苑的宫人平时并不往这里来,梁安记得清楚,上一次来还是皇帝送萧沁瓷回来,他立在观外,那位萧娘子也在辇车内等着圣上小憩醒来,不过几天而已,如今再至竟有隔世之感。 “朕记得那里是清虚观?”皇帝目光一转,也落到了翘起的飞檐上。 “是。” 皇帝下意识地转了转手上的两枝梅花,幽幽香气令他忆起观中藏着的那个女子。他遮掩了面上神色:“那就去吧。” 天子的话说得含糊不清,这个去是要去哪里?去清虚观还是要他去传撵? 梁安揣度着皇帝的话,脚底已引了皇帝往清虚观去了。 他是天子内臣,有些事他看得皇帝本人还要清楚明白。皇帝许是不曾尝过情爱滋味,行事都要遮遮掩掩,但落在有心人眼中他透露出来的意向已然足够明显。他今夜出游折梅,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许是自梦中惊醒的那一刻就按捺不住。 梁安心中暗叹,能叫皇帝也失了平常心,那位萧娘子果真是来日可期。 清虚观的朱门掉了漆,显出斑驳色泽,檐下挂着的两盏灯笼被大雪打灭,这一片的宫室无人照理,在暗夜中生出诡怖的虚影。宫道沿途都有宫灯照雪,唯有清虚观外是寥落疏灯不明。上一次来梁安便已吩咐过让人对清虚观多上点心,谁知今日来瞧还是如此,偏又碰上圣上亲至,观外还是寒鸦凄景,梁安忧心会惹得圣上不快。 皇帝留在阶下,梁安连忙提了袍角去扣朱门,清虚观早已落了锁,好一会儿才闻得里头动静,是个年轻内宦来开门,蓝灰色袍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宫里的内侍们或许没见过天颜,但必是认得这位二十四衙门的总管。禄喜显然是惊了一惊,疑心自己看错,迟疑道:“梁总管?” 梁安压低了声音:“圣上来了,快叫你家主子来迎——” “你家主子已歇下了吗?”皇帝拾级而上。 禄喜看着眼前这个手持梅花的年轻男子,常服衬出他疏朗面容,有些不能将他同那位身处至尊高位的天子联系起来,他行过大礼,这才回:“是,夫人早已歇下了,奴婢这就去通禀。” 皇帝已饶过他进去,口中道:“既已歇下,便不必惊扰她了,朕不过是来此处避一避风雪,一会儿便走。” 照理皇帝出口即为圣谕,禄喜该照办才是,但皇帝亲临若萧沁瓷没有出来相迎亦是大不敬,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迟疑地看向梁总管,便见梁安隐晦地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路过他时轻声提点了一句:“还不快去请玉真夫人。” 这天下没有晾着皇帝的道理,他那样说了,底下的人照着做才是不懂事呢。风雪虽大,却也不是寻不到别处能避的地方,皇帝深夜冒雪来此,总不可能是惦记着吃清虚观的茶水吧。 禄喜还未从这样的宫闱秘闻中回过神来,手脚都在发抖,他先去叫醒了兰心姑姑,又把苹儿也叫起来,让她去西苑送信,一时间整个清虚观人仰马翻。 萧沁瓷睡眼朦胧地被唤起,兰心姑姑那句“圣上来了”霎时如惊雷在她耳边炸响,睡意一时都消了个干净。 “陛下?”萧沁瓷疑心是自己听错。 兰心姑姑服侍她穿衣:“奴婢也不知是何状况,是禄喜去应的门,陛下身边只带了梁总管一人,说是风雪太大,借此处避避。” 她道:“陛下说不必相扰,让夫人歇着,禄喜自作主张还是来叫了奴婢。” 萧沁瓷只着寝衣,兰心姑姑慌乱中为她捧来的是明日备好要穿的灰蓝裳衫,只是在头发上犯了难。萧沁瓷平日戴冠,就寝时已将乌发散了,此时如云秀发垂拢身侧,单要用木簪挽了还固定不住,得颇费一番功夫。 她可不敢让皇帝久等,索性不再寻思如何盘发,只用玲珑扣别住。 兰心姑姑皱眉:“夫人,这样会不会不妥?” 萧沁瓷心中亦有不虞,她厌恶皇帝的一时兴起,便要她深夜战战兢兢地前去接驾,天子是随性而至,却要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不必了,就这样吧,”萧沁瓷淡淡说,“本就是深夜见驾,圣上不会怪罪的。” 何况她又不是皇帝的后妃,做什么要精心打扮了才能去见他。 萧沁瓷出门时正遇上禄喜去上热茶,好在清虚观备着小厨房,灶上一直温着热水,茶水倒是能上的及时。 只是——“怎么去了偏殿?”萧沁瓷错眼一看,供奉三清祖师的正殿仍旧闭着门,反倒是被她用作书房的偏殿明烛如昼。 禄喜道:“陛下自己去的,说是深夜不敢打扰祖师,便在偏殿歇一歇。” 萧沁瓷呼入一口气,凛冽的雪风呛得她脑子疼,皇帝害怕扰了祖师清净,到她这里却浑不在意,到头来她连尊泥塑像都比不上。 许是这样的夜让她不太清醒,明知不能,还是忍不住生出些许委屈。或许是前两次皇帝对她的温和让她迷了眼,忘记了天子的喜爱如此浅薄,能随心所欲地对她做任何事,而她只能接受。 一如此刻,皇帝深夜驾临,不顾她是否安寝,也不顾会有的流言蜚语,只因那些不好的东西只会冲着萧沁瓷去,落不到皇帝身上半分,他便能置身事外,或许最后都不明白自己给萧沁瓷带来了多大麻烦。 天子不会理解平常人的喜怒哀乐。 萧沁瓷把那口气缓缓呼出来,强迫自己冷静,摒弃掉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她即将要去面对的是这天下间最有权势、也最冷酷的一个人,容不得她有半点轻忽。 她再进去时是平静无波的一张脸,皇帝坐在外间的矮榻上,将她近来随手搁在小案上的一本游记看过。 偏殿算不得空荡,宫灯外罩了薄纱,在殿中映出朦胧的波光。槅门挂了厚帘,萧沁瓷进去之后便被放下来挡住外头呼啸的寒风,但炭火一时半会烧不起来,殿中尤带凉意。 萧沁瓷行过大礼,皇帝随意叫了起,目光在她身上凝过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让她在对面落座。 “陛下,观中茶水简陋,还请您不要嫌弃。”萧沁瓷亲自给他奉茶。 青瓷的杯盏稍显粗疏,茶也不是好茶,皇帝却接过来抿了一口:“你这茶有些桂子香气。” “陛下圣明,”萧沁瓷温温一笑,“今秋的时候取了茶叶用桂子窖制过,去了茶叶的苦涩,留下金桂香气,陛下不嫌弃就好。” 清虚观的份例不高,茶叶也是次等,煮出来总是涩苦,萧沁瓷耐不住苦,只好想法用各色花令和着蜂蜜窖制,得了暗契二十四节气的花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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