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不爱美色,可不代表李家的其他皇帝不爱,李氏人皇帝做得不怎么样,生儿子的能力还是没得说,平宗的儿子多到让他连名字都记不住,今上没有亲兄弟,可堂弟多的是,再不济,等侄子们长大也等得起。臣子们还在观望之中,也并不急着站队,从龙之功虽好,但也得有命去搏。 这当中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皇帝突发恶疾,没来得及立储就薨逝,不过陆奉御的脉案摆在那里,皇帝的身体再强壮不过,他们也不必闲操心。 旁人不清楚,可常来西苑为皇帝请平安脉的陆川清楚的很,因西苑养着皇帝宠信的一批道士,又有当值的翰林学士,为避免闹出宫闱丑闻,皇帝身边的女官都只在两仪殿伺候,西苑里只有殿中省和内侍省的内侍。 陆川乍然在天子起居之处见到一个女子,不可谓不惊。但再惊讶他也得管好眼、管好嘴,老老实实的上前听命。他是尚药局案首,平宗朝时的美人众多,他是不曾见过萧沁瓷这个寂寂无名的玉真夫人,方才的惊鸿一瞥他也看不仔细,更不会去深究这女子的身份。 “陆奉御,”皇帝坐在榻边,嗓音淡淡,“她今夜在外头吹了会儿风,身上有些发热,你给她看看。” 皇帝这样一说陆川心里就有数了,今夜寒气重,梁安来请他都是用了抬舆把他请过来的,即便这样他也觉得冷,宫中女子都是娇花一般的,受了寒气立时便病倒了。 他口中道:“许是受了寒气,待臣诊过脉便有数了。” 梁安为他搬来一张圆杌,待陆川坐下,皇帝又小心地从锦被中握住萧沁瓷的手带出来,陆川自始至终垂眼,只盯着锦被上玄紫绫纹的缎面看,不曾偏转半分。待那只手出现在他眼前,他又往上搭了锦帕,这才开始诊脉。 历来在宫中为贵人诊脉就要比为其他人诊治要难上许多,倒不是病有多难治,而是需要小心的地方太多。陆川搭着这姑娘的手,不过晃眼一瞥,就下意识地思索起她的身份。 这女子的手虽然白皙柔嫩,但掌心和指腹都有薄茧,不是养尊处优的后妃,也不是需要端茶送水的宫人,那茧,更像是常年握着笔杆子磨出来的,这朝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手上都有这样的茧子。 陆川心里约莫有了点数,这女子应当是御前的女官,只是皇帝身边的女官他大都见过,眼前这个却是个脸生的。他心里滚过杂念,丝毫不影响他手上把脉。 片刻后,陆川收回手,目光虚虚往萧沁瓷脸上一望,望闻问切,总是要的。她皮肤白,那点不自然的潮红分外明显,受寒发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陆川站起来,恭恭敬敬的朝皇帝答了,又因着这次过来,内侍提前告诉他备上一些治风寒的药,他也就带上了,再有,皇帝要炼丹,丹房里也常年备着药材。是以陆川很快就将药配齐,宫人拿去厨下煎了。陆川以为这趟差事就了了,收拾了东西准备告退,却见皇帝身边的梁总管近前来低声道:“陛下,也让陆奉御为您请个平安脉吧?” 陆川一震,下意识地看过皇帝脸色,皇帝面色如常,看不出病态,还是得切过脉才能知道。他心里又凭空冒出许多猜想:榻上那姑娘受了寒,怎么受的寒?前日他才来西苑请过平安脉,梁总管不会无缘无故的要他给皇帝请脉,必是今夜发生了有损龙体的事,为着稳妥梁安才开得口…… 在太极宫里当差,不能太明白,也不能太糊涂。 陆川停下来,等着皇帝发话。便见皇帝细心地为那姑娘掖了被角,应了一句:“出去说。” 皇帝的脉象平稳有力,并无大碍,因着皇帝平日里有服食丹药的习惯,他连药方都不用开,从前他们还会为着稳妥,开些温补的方子,今上不喜喝药,便连温补的方子也不必了。 梁安客气地送陆川出去,一路上絮絮叨叨地问了些皇帝的身体状况,陆川犹豫了一瞬,还是委婉道:“梁总管,听闻陛下又召了几个道人进宫,都是炼丹的方士?” 皇帝宠信方士宫里宫外都不是秘密,有不少官员试图投其所好一步登天,好在皇帝自己十分厌恶妄想跻身捷径的人,在他看来,朝廷科举取士、官员食君之禄,是让他们做自己该做的事,而不是走旁门左道整天想着讨好皇帝。 梁安冷不丁听陆川一问倒还愣了一愣,这几日事忙,他一时没想起来陆川问的是哪些道士,仔细一想,压低了声音说:“是,陛下新召了几位方士入宫,不过不是丹道,而是为了陛下的生母祈福。” “哦——”陆川欲言又止。 梁安:“陆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您也是陛下信重的臣子,咱能做的,就是为了陛下着想。” “既然如此,还是请梁总管多在陛下身边劝一劝,”陆川道,“是药三分毒,陛下年富力强,实在不需要用丹药补身。我观陛下脉象,心火虚旺、体燥意堵,近来还是应当以调养休息为主,少思少虑。” 皇帝信不过道士,都是自己练丹,每张方子都要司医看过,去了朱砂水银这等剧毒之物,最后说是丹药,和补药也大差不差,只是就算是补药也不该多吃,皇帝原本就还没到需要温补的年纪,多补亦伤身。 梁安亦很苦恼,皇帝炼丹修玄,岂是他能置喙的事,不过还是将此事记下了,又纳闷道:“陛下近来不曾服食丹药。” 不过倒确实是心浮气躁得很。 “——只是夜间不能安眠。”梁安又补了一句。 陆川沉吟,他也曾听说过朝中因陛下欲追封父母而引发的风波,皇帝多次震怒拂袖而去,又在这档口召了诸多道士进宫为惠安太子妃祈福,这是在向大臣们表明自己的心思。此事一个弄不好便会激化君臣矛盾,皇帝为此辗转反侧也是平常。 “也许是这个原因,前朝事务繁忙,但还是应该以圣上的身体为重,这样,我为陛下制一些清心安神的茶。” 梁安:“那就有劳陆大人了。” 梁安送完陆川,正碰上兰心和禄喜被人领进西苑,底下的宫人正要将二人带去寒露殿,兰心却一眼就瞧见了梁安,许是从前仗着太后心腹的身份在萧沁瓷身边指使惯了,失了应有的谨言慎行,径自叫住了梁安。 她说话客客气气的:“梁总管,不知玉真夫人如今在何处?” 梁安也和颜悦色的说:“贵人的行踪岂是我们做奴婢的能过问的,姑姑先去寒露殿为夫人归置东西,也免得夫人回来时还要劳心。” 兰心姑姑在梁安这里碰了个软钉子,面色有些发僵,梁安又似想起什么,吩咐领路的内侍:“称心,一会儿你请这位姑姑收拾一套萧娘子的衣物过来,鞋袜也要,挑厚实些的。” 他话虽然客气,但到底是宫里内宦的头头,言语中并不将兰心当回事,分明兰心才是清虚观的大宫女,梁安却越过了她吩咐西苑的内侍,无异于当面打她的脸。 西苑的人自然都听梁安的:“奴婢记下了。” 梁安自他们带来的东西上扫过一眼,忽地皱眉:“怎么不见陛下亲自采的那瓶腊梅呢?”
第28章 清凉 兰心一愣, 还是身旁的禄喜答道:“回梁总管的话,走的急,不曾带过来。” 梁安皱眉:“那是御赐之物, 岂容轻慢,你们去个人, 务必要将那瓶梅花完好无损地带过来,就摆在寒露殿。” 这清虚观的宫人也忒不懂事了,皇帝赏赐的东西,即便是随手赏赐的破烂也该毕恭毕敬的供起来,哪还像他们这般心大。遑论陛下是特地为玉真夫人摘的,这心意要是不能被人日日看到,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功夫、受了这些罪。 梁安可是处处为圣上考虑,又想起来, 那瓶腊梅是还摆在倒塌的偏殿呢吧, 这要是一个不小心毁了——他赶紧让禄喜先去清虚观把东西带过来。 兰心姑姑从前在清虚观一家独大,哪曾被旁人教过做事, 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偏偏梁安仍是一团和气的笑:“听说姑姑是太后跟前出来的人,宫里的规矩应当再熟悉不过, 还请姑姑不要怪我多管闲事。” “梁总管哪里的话。”宫里的人即便是闹了龃龉, 面上也得维持着和气, 况且梁安身份不知比她高上多少, 兰心不会蠢到把自己下不喜表现出来。 “那我就不打扰诸位了, 陛下和夫人还等着呢。”梁安说,“姑姑慢走。” 待得一行人走远, 梁安的干儿子冯余凑近了:“干爹,那位兰心姑姑好歹是玉真夫人身边的大姑姑, 您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好?万一她记恨您,在夫人和陛下跟前说上几句——” “说了多少次,不许在外头叫我干爹,”梁安呵斥了一句,轻拿轻放,把这句揭过,反问,“你觉着,是玉真夫人重要,还是她重要?” 冯余:“自然是玉真夫人。” “那是玉真夫人重要还是陛下重要?” 冯余毫不犹豫:“陛下才是太极宫的主人。” “是了,你记着,事有轻重缓急,人也要分个轻重。陛下就是太极宫的天,咱们做事,也得看天儿的晴雨好坏,”梁安朝兰心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位姑姑头顶的天儿,阴着呢。” 冯余若有所思,又问:“那那位玉真夫人头顶的天,您是怎么看的?” 梁安沉吟片刻:“阴晴不定,且得等等看吧。” 冯余见他立在门外,似乎不准备进去,好奇地问:“您不进去吗?” 梁安不进去,皇帝身边可就没人伺候了,他这个干爹是太极宫里一等一的细致,可不会犯这样不谨慎的错。 “这时候,不好进去。”梁安沉稳的说。他不欲在此时进去,等着厨下把萧沁瓷的汤药和称心的衣物送来。 冯余看了看梁安,又望进殿内,从不解到恍然大悟:“是——” 冯余看着年轻、面嫩,但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他先后伺候过好几位平宗的宠妃,后来才入的殿中省,对皇帝宠幸宫妃的事并不陌生。但自打今上搬来西苑后他便从来没有闻过这等靡靡之音,此时听梁安这样说,便想岔了。 “莫要胡思乱想,”梁安低声训斥他,“你也得改改你这沉不住气的性子,这样藏不住事如何能得陛下信重?” 冯余立时敛了神色:“是,儿子知道了。” 他们阉人留不下子嗣,宫里便私底下时兴拜干亲,今上登基后不喜内宦结党,梁安只收过这一个干儿子,也被皇帝敲打过。但他收这个干儿子是收的真心实意的,不求冯余为他养老送终,只是在这宫里,一个人难免寂寞,似梁安这样的地位,也不可能和其他宫人交心,收个干儿子教导,也算有个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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