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忽然又觉得好了些,萧沁瓷这般稳重,总比蠢笨来得好。这吃人的深宫,除非是老天偏爱,否则哪个蠢货能活得长久? 兰心姑姑闻言笑了笑,同样轻声回:“奴婢瞧着夫人倒不如表面上那般稳重。”她将萧沁瓷夜中难眠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夫人幼年遭逢大变,又自幼伴在您身边长大,在外人面前性子自然要谨小慎微些,独自一人时才会泄露端倪。” 她道:“夫人孤苦,能依仗的只有娘娘,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在您面前表现。” 太后沉吟:“你说得不无道理。” 只是仍觉得可惜。可惜萧沁瓷不是托生在苏家,是别家女儿,虽是血脉至亲到底还是差了一层。可惜这代的苏家女儿不争气,没一个出挑的,若萧沁瓷姓苏她又何必处处敲打。 “但还是得仔细瞧着,”太后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道,“阿瓷是个大姑娘了,哀家不得不为她考虑,那日皇帝的态度瞧着如何?” 永安殿的宫人都是太后心腹,但也提防隔墙有耳,虽四下无人,兰心姑姑也压低了声音,斟酌着回答:“瞧着是淡淡的,不好也不坏,让人琢磨不透。” “淡淡的?”太后反问,“今上是个冷心冷肺的,他肯主动让阿瓷上御辇,已让我始料不及。他们都说了什么?” “奴婢听不太真切,只是些寻常对话,陛下也没有让夫人近身,”兰心姑姑说,“还问了夫人肯不肯出宫。” “哼,”太后若有似无地冷哼一声,“这是上心了,只是有几分却不好说。” 她沉吟着,未曾亲眼瞧过那两人的相处她只能从旁人言语中推敲出一二,只是这一二也做不得准。 “你先回去,过几日我再寻个机会探探皇帝的口风。” 兰心姑姑扶着她回了殿中,正碰上宫人不知拿撤下来的梅瓶该怎么办:“娘娘,这梅瓶要摆上吗?” 这是今日园中新开的梅花,花蕊细粉,梅瓣嫣红,端得尽态极妍。太后淡淡扫过一眼,这会儿又不满意起来:“到底还是差点意思,扔了吧。” “叫阿瓷送一瓶来吧,还是她的手艺看着舒心。” 兰心姑姑应是,知晓太后是寻个借口让萧沁瓷来永安殿一趟,只是却没将时日说清楚,这就需要萧沁瓷自己揣摩了。 兰心姑姑随侍萧沁瓷身侧,不会轻易离开,今日一早萧沁瓷见她不在殿中,便知晓她定是去了永安殿,但还是惯例询问了观中洒扫的宫女一句:“怎么不见兰心姑姑?” 昨夜雪落了半宿,今晨方歇,云层破开一线,日头瞧着暖融,照在身上依旧是寒彻入骨。 观中小径瓦上都积了雪,一夜过去凝成了冰晶,院里只有一个洒扫宫女,半天也只清出了一条路,另还有个年轻内宦上了屋顶清扫瓦上的积雪。 那叫苹儿的宫女回:“姑姑一早便去了永安殿。” 萧沁瓷点点头,不再问询,也拿了笤帚帮那宫女一同扫雪。 苹儿忙不迭来阻止:“夫人,这种事让我们来做就行了。” “左右无事,不如帮你一起做了,”拂尘扫雪,既是静心也是修行,萧沁瓷微微一笑,“把路扫出来便是,旁的就不用管了。” 苹儿仍旧有些不安:“兰心姑姑回来若瞧见夫人做这些粗活,奴婢就要挨骂了。” 观中洒扫的宫人一年一换,总做不长久,稍微有点门路想往上爬的都迫不及待离开这里。这个叫苹儿的宫女和那个叫禄安的内侍都是最近才被殿中省分过来的,苹儿胆小,总是唯唯诺诺的,手脚也笨,被兰心姑姑骂过几次便怕上了她;禄安倒是胆大心细,一张笑脸对人,人却谨慎得很,做事滴水不漏。 “别担心,兰心姑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她说话轻言细语,脾气却不容违逆,苹儿拗不过她,只好任她去了,不过总是要赶在她前头把雪都扫了个大概。 萧沁瓷也不同她争,她算得极准,直到她们将这一条小路扫得干干净净也不见兰心姑姑的身影,苹儿总算松了一口气。
第6章 清规 萧沁瓷失笑:“去玩吧。” 苹儿还犹豫:“可是——” “我这里不用你伺候,”萧沁瓷知道她顾虑什么,“外头冷,和禄安一起进屋烤烤火吧。” 萧沁瓷只在外头呆了一会儿便觉手脚冰凉,那小宫女是做粗活的,一双手更是被冻得通红。 苹儿到底受不住诱惑,高声叫了禄安下来,禄安比苹儿更知进退,恭恭敬敬地向萧沁瓷谢恩。 “我要去趟文宜馆,若兰心姑姑回来问起,你们便告诉她。”萧沁瓷道。 “是。” 萧沁瓷将自己近日来看过的书都整理了一番,前些日子在文宜馆中抄写的几本道经和风物志都看完了,她原本也想再找个时间去一趟文宜馆,重新抄几本书回来。 文宜馆是高祖文皇后的藏书库,同前朝议事当值的崇文馆不同,她收集的许多珍贵藏书都放置在此处,历任帝王也将其充作了自己的私人书阁,先帝初登基时曾令翰林院编修入馆修著典籍,后来典籍修到一半库里失窃,文宜馆就此封存,直到先帝开始炼丹修道祈求长生,这才为了他宠幸的道士重开此馆。 馆中有道经三千,不乏孤品,其内藏书一概不能外借,萧沁瓷想要看,只能持太后手谕入馆抄文。平宗在位时文宜馆也是她常去的地方,观中岁月枯燥,只能读书聊以慰藉,她每旬便会去一趟馆中抄些书籍回来,也并不拘泥于道经,反而是看各州府的地理风物志多一些。 文宜馆落在北苑侧翼,邻着太液池,又怕潮气朽坏书页,整座馆藏都隔了干燥防潮的生石灰。萧沁瓷和守馆的内侍已十分相熟了,按制核对过手谕,又做好记录便放她进去了。 笔墨纸砚都有内侍备好,萧沁瓷只需要找到自己想要的书。馆中书架以天干地支为序排列,屋内不燃明烛,窗户攒成梅花形,顶上将几片青瓦换成了琉璃瓦,让天光更好的透进来,但屋内仍旧有些昏暗。 早前宫中出过灯纸被烛火引燃酿起大火的事,此后这类书库进出一律是不准携带任何烛火的。 好在萧沁瓷对屋中陈设和书架排列已十分熟悉,所以内侍也放心让她独自一人,否则按照惯例是该有一位内侍从旁指引的。 没有旁人在,萧沁瓷便只找了□□经做做样子。她其实并不崇道,修身养性尚可,要是潜心修炼也多是敷衍,道经也读的少,只把广为人知的几本背得滚瓜烂熟,再看些人所鲜知的孤本,便已足够应付了事。 她是个清醒的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萧沁瓷随手在架上抽出一卷道经翻了翻,觉得不错,记下了这本书的位置,正要离去却看见同一排不远的位置有一卷书外的绸布上没有挂上木牌。 这是很少见的错误。 文宜馆虽封了许久,但平宗朝后期又重新启用了,平宗和今上都是修道之人,这存放道经的几排书架是重中之重,尤其是经了文宜馆失窃一事后,馆中对藏书重新清点了一遍,不该出现这种没有挂牌的书籍才是。 萧沁瓷一时起了好奇心,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慢慢将那卷书抽了出来。 初看平平无奇,同一般的道经没有两样,翻开却知里面内有玄机。 治国十二疏。 大周是许女子议政的,文皇后就曾和高祖皇帝一同临朝,宫中女官也有品级在身,可以议政。但治国的奏疏该被放在崇文馆,而不是在此处。 萧沁瓷对这道奏疏并不陌生,她慢慢翻看,心里五味杂陈。 平宗的皇位来得不正,但当年他初登基时还没有后来的荒唐残暴,也曾有过励精图治的宏图大业,那时的英国公年岁与他相近,两人还有伴读之谊,他们也曾有过君臣相合的好时光。 英国公萧治连上了十二道奏疏,从安民、农事到治军涉及方方面面,这些奏疏在实用性上或许有所欠缺,但确实是当年君臣相佐的一段佳话了。可这段佳话传唱的时间还不足两年,这对君臣的关系便陡然冷淡下来,此后愈发恶劣,再也回不到当初。 这治国十二疏也就再无人敢提,朝野内外都寻不到只言片语,不料这里竟还藏着不见天日的一份。 萧沁瓷被这奏疏勾起心事,一时想得入了神,竟没注意到周遭的动静,直到光线陡然一暗,周身覆下一层暗影。 来人声音微沉,沉水香被馆中陈旧的气息掩盖,直到近前才泄露分毫:“在看什么?” 天子着一身鸦灰道袍,他似乎真的不畏寒,馆中阴冷,也不见他添件厚衣,宽阔的肩背挡住了书架外照进来的微光,将萧沁瓷沉沉笼在其间。平素总伺候在他身侧的梁总管没有伴驾,不知是不是守在外间。 他们离得太近,天子身上的热气似乎渐渐往萧沁瓷身上萦绕。 这样密闭的暗室,又只二人独处,萧沁瓷初时被骇得面色发白,又因着这暧昧的距离生出许多不自在,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这才福身拜下去:“贫道见过陛下。”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方才她受惊之下的表情甚是灵动鲜活,却比现在这个规规矩矩的玉人好了太多,原来她也不是永远镇定自若、处变不惊。 萧沁瓷眼尾漫上来的一点潮红在她瓷白的肤色上甚是显眼,但不过转瞬又被她生生压下去。 “起来吧,”皇帝克制地蜷起手指,目光落在她手持的书卷上,又问了一遍,“你在看什么?” 萧沁瓷下意识的觉得这本书不能被皇帝看见,却在动作的前一瞬僵住——皇帝已然瞧见了,她无处可藏。 “不过是本闲书,没什么意思。”萧沁瓷将书卷合上就要放进绸袋里,她言语自然,好似这真的就是一本再平常不过的书。 皇帝伸手将书卷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还偏偏若无其事地问:“是吗?朕瞧瞧。” 萧沁瓷抿了抿唇。她实在是个美人,这样细微的动作由她做来也比旁人更惹人怜爱。皇帝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瞬,似乎想看到平静之外的慌乱、讶异,但浓密的长睫隔绝了皇帝探询的目光。 皇帝将书打开,看清了上面字眼,又一页页翻过,始终不曾出声。他等了一会儿,见萧沁瓷没有出言为自己辩解,眉眼低垂似是等着他处置。 她是个倔强的姑娘,皇帝很早就知道了。 “萧娘子,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皇帝阖上书页,问。 萧沁瓷眉眼不动:“陛下想听贫道说什么?” 皇帝顿了一会儿,忽问:“萧娘子,老君五戒,最后一戒是戒什么?” 老君五戒,戒酒、戒杀、戒淫、戒盗,戒妄语①。 这是修道之人都曾受训的道门戒律,便是最愚笨的道童也能脱口而出。 “——戒妄语。”萧沁瓷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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