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沁瓷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是淡淡的:“奴婢并没有什么看法,永平伯世子所犯之罪自有律法裁夺,亦有三司会审最后上呈天听,不是我能置喙的。” 她从大理寺到三法司最后到皇帝都拉出来说了一通,表明他们是秉公办事,不曾枉法,恰恰如此,反而显露出萧沁瓷内心对这一结果的不满。 同为女子,她当然会痛恨朱熙的禽兽行径,也会同情他的妻子于氏。 果然如此,皇帝听出了她话中的暗讽,他搁了手上的文书,道:“你这样说,却还是在为于氏鸣不平,对这桩案子最后的判决有所不满。” 皇帝直言了当,戳破了萧沁瓷粉饰的平静。 萧沁瓷也不惶恐,平静的承认了:“是,我是有所不满。” 她翻开卷宗:“陛下可曾仔细看过于氏的惨状和朱家下人的证词?这并非过失杀人,而是手段极其残忍的虐杀,凶手最后却还能仰仗自己是死者的夫君和朝廷对勋贵的宽容而免除一死,天理何在?” 苦主的家人甚至不能说三司官员徇私枉法,因为按照朝廷的法度判下来,朱熙就该是这样的罪名,可她看过卷宗,那个姑娘死得如此惨烈,最后凶手便只是轻飘飘的流放。甚至他的父亲还在朝中为官。 萧沁瓷不是没有看到皇帝同谭卓恒说不许永平伯插手,她也知晓只要永平伯不能打点那朱熙所受流放之苦才是钝刀子割肉,可她仍是忍不住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这世间,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一生都依附于男人而活,想要把天捅破,自己也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萧沁瓷只想要自己做自己的天。 可她的心机与手段在强权面前一无是处,她如今还能站在这里这样同皇帝说话,倚仗的何尝不是他的偏爱,她厌恶如此,又无比明白不得不如此。 “阿瓷,朕以为你很清楚,天理亦是人定的,人有七情,有私心,便会有不公,世事如此,非人力可改。”皇帝静静道。 “所以陛下就为了自己的私心放过了永平伯世子?”萧沁瓷声音并不尖锐。 皇帝眸色渐深:“你在说什么?” 萧沁瓷指着卷宗:“永平伯府同礼部尚书府是姻亲,礼部的孔尚书正是永平伯世子的亲舅舅。我看过这桩案子被递到御前的时间,谭大人提出要八议之后不久,孔大人便在前朝上书请陛下追封惠安太子与太子妃,陛下敢说,这不是您权衡利弊的结果吗?” 这两桩事撞在一起,想不看透都难,前朝的官员未必不知,只是他们不敢如萧沁瓷这般在皇帝面前直言挑明。 “是又如何?”皇帝冷冷道。 “所以根本不是法度如此,而是您要这样做。”萧沁瓷眼里有隐约可见的失望。她以为皇帝会是不同的,他即位两年,虽然为君冷酷严苛,但法纪严明,不失为一位好君主。 但今日所见她才知,这甚至与他个人的品行没有关系,皇帝处在这样的位置,天然便要寻求利益最大化,达到自己的目的远比伸张正义来得重要,这才是皇帝。 “是,是朕要这样做。”皇帝在萧沁瓷面前会伪装成温柔的情人,却从来没有扮演过一个嫉恶如仇的君主,“反正结果都会如此,朕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有什么问题吗?” 他冷冷审视萧沁瓷,她如今这样来质问他,可萧沁瓷自己不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她的冷酷与自私毫不逊于皇帝,皇帝不明白她为何会因为一件无论如何选择都是既定结局的案子来不平。 “是,陛下所为当然没有什么问题。”萧沁瓷道。 结果比手段重要,不是皇帝的错,而是这世道错了,可惜世事如流水,非人力可改。 人或许就是这样,自己可以自私自利,却见不得别人不择手段。萧沁瓷不仅对皇帝失望,对自己也是失望的。 她才惊觉,原来自己所用过的种种手段也称不上问心无愧,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皇帝呢? 萧沁瓷利落的将卷宗整理好,又拿了一旁要送去崇文馆的文书,问:“陛下,是要将这些都送去崇文馆吗?” 她此刻不想再和皇帝共处一室。 皇帝也干脆的放了她离开,临了却又给冯余使了个眼色,让他替萧沁瓷把东西拿着。 冯余抢过萧沁瓷端着的一叠文书,道:“萧娘子,奴婢来。” 萧沁瓷没让他一个人拿,自己分了一半走,她待宫人从不自恃身份,甚至算得上善解人意。御前的人都见识过她在皇帝面前的针锋相对,反而觉得她待宫人们甚至比待皇帝更和气。 萧沁瓷出了两仪殿,被外头冷风一吹却又冷静下来。她今日不该如此任性的质问皇帝,她并不是皇帝的什么人,皇帝也没有按照她的心意来处事或者向她解释的义务,是她拎不清了。 冯余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道:“萧娘子,您还同陛下置气呢?” 萧沁瓷看他一眼,心平气和道:“我能同陛下置什么气?” 这人不如梁安谨慎,性子也有些张狂,自萧沁瓷到西苑之后便总是抢着做含露殿的差使,似乎想在她面前搏个好印象。宫中见风使舵的人不少,萧沁瓷也并不厌恶他这样的举动,只是她不能和御前的人扯上关系,因此一直都是淡淡的。 冯余也不如梁安圆滑,此时见萧沁瓷这样说了,便打蛇随棍上,道:“没置气就好,您一同陛下置气,奴婢这种近身伺候的人就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他说的是实话,偏偏这两人在一处,总像是憋着火气似的,时不时便要冷上一场,只苦了他们这种身边伺候的人。 冯余瞧得分明,这两人里,多是陛下让着的,每每也是陛下先低头道歉,他看那些火气,也都是萧娘子不肯叫陛下舒心如意,又总是拒绝才挑起来的。 “陛下是天子,我怎么敢同他置气。”萧沁瓷睨他一眼,“陛下心情不好苛待宫人,也要怪在我身上来么?那我可真是冤死了,竟然不知你们竟是这样想的。” “诶诶,是奴婢说错话了。”冯余连连道歉,若不是还捧着文书,只怕他立时便会抽上自己两个耳刮子。 他本是有意讨好,也想在萧沁瓷面前给皇帝说说好话,无奈萧沁瓷压根不吃这一套,两句话下来就叫他碰了个软钉子。冯余这才知道为何梁安要他少往萧沁瓷跟前凑,说这位主子心思深着呢,不好讨好。 皇帝是看似严苛,实则只要摸清了他的喜好,顺毛伺候起来简单容易,而萧沁瓷则是看着对宫人比对皇帝还和气,实则离他们远着呢,心里冷清得很。 但话已至此,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冯余咬了咬牙,道:“今日这桩事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当日谭大人拿这桩案子呈上来的时候也是奴婢在旁伺候的,如今改死为流正是那位苦主弟弟的意思。” 萧沁瓷一怔。 “夫人许是不知道,永平伯世子夫人于氏有个弟弟,如今正在大理寺任职,于氏之死也是他努力调查才揭发出来的。谭大人对他看重得很,特地问了他的意思。说实在的,奴婢对您和陛下争论的那些话听得一知半解,不过说来也巧,您今日同陛下说过的那些话,恰是当日谭大人来请陛下复议时陛下同他说过的话。” 冯余笑了一下,他别的不行,记性倒是好,还能将当日情形说个七七八八:“陛下还说谭大人是收了永平伯的好处才这样说话,还说永平伯世子知法犯法,应该罪加一等才是。” 日光出来了,照在身上尤带冷意,但瞧着却是暖的。萧沁瓷问:“那后来陛下怎么又改了主意呢?” 冯余道:“谭大人说既然不管议不议,永平伯世子伏诛的可能性都很小,那不如遂了永平伯的意,改死为流,到时候那位朱世子也不一定有命能活到流放地,陛下御批,要将他流放至最为苦寒的幽州,死前还得受颠沛流离之苦,他那样的公子哥,如何受的住。” 流刑……大周虽仍有死刑,但死刑需报天子和三司复核,且由开国之初的三复核变为了如今的五复核,所以谭卓恒才说朱熙要被判斩刑难如登天,萧沁瓷也明白。 正如皇帝所言,便连英国公当初所犯谋反那样抄家灭族的大罪,最后也只是阖族流放,虽然众人都清楚其中冤枉的成分居多,但罪名就是如此。所以如今朱熙想要判斩刑也不容易。 萧沁瓷没有接触过流放三千里的犯人,只是极偶尔会听人说起或从书上看来,三千里,自南向北,越往北走越苦寒,不仅要受颠沛流离之苦,路上缺医少药也很容易一命呜呼,到了之后还要服劳役,从昔年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子堕落为阶下囚,没几个人受的住。中途死了还算命好,因为活下来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痛苦的开始。 但那只是对无人打点的情况而言。 萧沁瓷说:“永平伯难道不会暗中打点?” “所以这就是谭大人的高明之处了,”冯余道,“此事过了圣听,陛下怎么会让那个朱世子舒舒坦坦地去流放呢?到了流刑地他还得服苦役,至多不过两个月,他便会暴毙身亡。”说到最后他压低了声音,由来流放也同死刑无异了,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况且即便是死刑也不一定能立时处决。 “到底还是便宜了他。”萧沁瓷仍不满。她不满的不是对朱熙的处罚,而是永徽律中对女子诸多不公平之处。 虽说大周民风开化,陛下也启用女官,可女子的地位实则比之前朝仍然好不了多少。 这话冯余能接,他信誓旦旦的说:“哪能是便宜了他呢?有陛下盯着,保管他死前别想过一天好日子,皮都得剥一层下来。” 萧沁瓷心情总算明畅了些,又看了冯余一眼,觉得他确实是个会说话的妙人。御前的人果然都是人精,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为她所用。 如今冯余便是递来示好之意,她也是不敢接的。 他们将文书送去了崇文馆,再回来时萧沁瓷已是面色平静,再看不出先前出去时的气闷模样。冯余在进来时向皇帝点了点头,悄无声息的笑了一下,示意他已经将夫人宽慰好了。 于是皇帝咳了两声,试图引起萧沁瓷注意。萧沁瓷却熟视无睹,只顾着整理案上的文书。 皇帝又持续的咳了两声,这下声音太大,萧沁瓷想忽视都难,她看着皇帝,面上是关切的,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陛下身体不适吗?要不要去请尚药局的陆奉御来看看?陛下咳得这样厉害得吃药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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