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无怒无怨,倒还平静,他道:“怎么这么突然,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吗?我承认在看到荛山浆果时,是有意把消息透露给你,引你过去的,如你所说,我又骗了你,但我绝无坏心,只是太想你了。若是因为这件事,我道歉。” 戚缓缓正要说话,倪庚忽然跪了下来,这着实把她惊到了。身后小丫环就算最近长进了,也没控制住,惊呼出声,随即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还是门房的小厮反应快,立时在墙角跪了下来。 能在门房当职的,可不是一般的仆人,这可是府上的门面,要懂规矩,能识人,会来事。门上来了人,何人该轰,何人该婉拒,何人该恭恭敬敬地请进来,何时无需禀报家主,何时要马上去请示,他们得门清,不能判断错误。 是以门房这个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哪个不是人精,看到当今时王殿下跪下了,还是当着他们的面在大庭广众下跪了,他们不敢看只能跟着跪下来。 小丫环反应虽慢了一步,但也学会看事了,她也随即跪了下来。一时,这块地界儿只有戚缓缓一人站着。 戚缓缓被倪庚的举动弄得楞住,没来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倪庚跪着道:“从前种种不必多说,亦是我不对,荛山的事,也是我想得不周全了,气到了你,都是我的错,你可不可以消消气,不嫁了。” 戚缓缓心中翻江倒海,她算是成功了吗?他不仅没有强势来阻婚抢人,反而把身为王爷的尊严亲手丢在地上,卑微至如此。 可,如果今日真的是她嫁人,他这一番举动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又会如何?戚缓缓想要知道,强烈地想要知道,这还不够,他还没有被逼到墙角。 戚缓缓被这个念头主宰了,她没有出声解释,整个人定定地看着他。 她这个样子在倪庚眼中,自然是不妥协,没商量的意思。倪庚其实是知道她的,一旦戚缓缓做了决定,会一头撞进去,轻易不会改变。 倪庚的心已无处可沉,早在没日没夜赶来的路上,他的一颗心已被油煎火烤过无数遍。只是此刻见她如此,毫无回旋的可能,本已伤痕累累的一颗心开始发凉,凉到倪庚要克制才能不打哆嗦,他平生从未体会过的冷意席卷全身,冻到他身形僵硬,连站都差点没站起来。 还是小厮眼快,马上过来扶了他起来,戚缓缓也在克制,她知他膝盖一向不好,也知中的那场毒,更是令他腿脚落下了终身的病痛,但她依然咬着唇不说话,更没有伸出手去,倪庚就是在她的沉默中放弃的。 在小厮过来把人扶起后,戚缓缓吊着的一口气才喘匀。她忍不住看向金魏,他还是远远地站着,想来是得了倪庚的命令。 是啊,倪庚可以在她家奴仆面前下跪,却无法在自己下属的面前跪下吧,这个想法在戚缓缓脑中一闪而过。 这一次戚缓缓倒是想错了,倪庚都不顾脸面的在她家奴仆面前下跪了,还有什么不能当着金魏做的,他只是为了彰显孤身一人的萧索,尽量弱化他拥有的权势与自身气场的压迫感,才没让金魏过来的,这一点儿细节都考虑到了,可谓用心良苦。 倪庚被扶起后,小厮马上退了回去。 戚缓缓见倪庚把袖中的长匣拿了出来,她的注意力被吸引。倪庚道:“这是贺你的新婚之礼,我曾说过,愿你每一天都是快乐的。若嫁给那人是你想要的,虽然我觉得他不配,但我还是要祝福你。” 说完,语气无比认真地又加上一句:“这世上谁都配不上你。” 他的声音是嘶哑的,说完把东西递给戚缓缓,戚缓缓接了,她与他说了第一句话:“你知道我要嫁的是谁?” 倪庚:“不知。” 这回答倒让戚缓缓没想到:“不知?” 倪庚表情马上变得狰狞:“我怕我会忍不住弄死他。” 他说完马上转身,大步下了台阶,离开了戚府大门口,戚缓缓想叫住他,但碍不住他走得太匆忙,她也只喊了一声。 不料他并不回身,只艰难道:“恕我不能出席你的婚礼,你不能这样要求我。” 这句说完,他可能是使了什么功夫,一下子就不见了,戚缓缓只能望着空荡荡的门前街道,一肚子的话无处可说。 倪庚闪去拐角处,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金魏吓坏了。 戚缓缓对此全然不知,她以为倪庚那些放在她身边的监视者,一会儿就会把这个误会解开的,到时倪庚自然就会知道,从戚家嫁出去的不是她。 戚缓缓拿着长匣,这匣子十分精致,她轻轻抚着上面的刻花暗纹,然后才打开来看,如倪庚所说,就是单纯的新婚贺礼,是条碧玉珠串,一看就价值不菲。 戚缓缓还以为以倪庚的心计,他会送出颇有深意的东西,没想到竟真的是合乎礼节的贺礼。你说他用心吧,此物除了价格看不出任何诚意,说他不用心吧,装贺礼的匣子都是精美绝伦的。 戚缓缓哭笑不得,看来是她嫁人一事把他伤到根了,心灰意冷了。 滕殷罗的婚礼顺利举行,戚缓缓这下彻底地安心了,伴随着这份安心的是心底的敞亮。三年间,倪庚用实际行动一点一点地搬掉、清扫着她心中的阴霾,可最后那一块,他怎么都搬不走,扫不净。 如今,经此一试,倪庚的表现算是彻底打扫掉她心中的阴影,心里一下子变得明亮轻松起来。 滕殷罗嫁了,戚缓缓的院子里也恢复了往常模样,这一夜她又没有睡好,她总觉得倪庚在知道了这是个误会后,一定会忍不住过来的。 她时醒时睡一直到天亮都没见到人,心底不免疑惑,难道,刺激受大了,生她的气了?还是想要报复她,也要成心让她急上一急? 一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戚缓缓不知,早在倪庚赶回京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撤掉了监视她的人。 从荛山到京都,这一路上,倪庚的心境、想法变了又变,直到迈进京都,他才确定下来心意,确定下来要做什么。 他决定放过她,成全她。 这是倪庚在得知戚缓缓要嫁人时绝对想不到的,他甚至最开始离开荛山时,想过大不了从头来一遍,再强势一把再掳一次人,反正他要的是戚缓缓的一生,拉扯纠缠得再痛苦,她也要一辈子陪着他。 带着这份决绝,倪庚一鼓作气地跑了三天。可后来,他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想到他若真这么做了后,戚缓缓会是什么反应,那张绝望、恐惧、厌恶,且布满泪痕的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他们的过去,他们不堪的曾经。 他一下子就怕了,他不想再见到那样的戚缓缓,他喜欢的始终是崔吉镇上的那个自信明朗的小姑娘,他喜欢她,她该当被捧在手心里来好好呵护,怎么能再次伤害她。 倪庚发现,他下不去手了。 哪怕她要另嫁他人,在他努力三年后,她依然背叛了他们最初的那份感情,他还是下不去手,还是希望她快乐,一辈子不要哭泣,他在信上说的都是真的。 可在做了这个决定后,他自己的人生变得毫无意义,前路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他吐出的那口血给它添了色彩。 就在他吐血后,他就病了。这一次没有算计,不是装的,倪庚真的病倒了,如山洪轰塌一般地病倒了。 他怕宫中找戚缓缓的麻烦,秘而不宣,不让任何人走漏风声。金魏悄悄请了外面的大夫,大夫看了病,只道除却心脉浮浅,别无他恙,只心病这东西最是难医,无药可用。 金魏依了倪庚的令,给了大夫封口钱送了人出去。 倪庚把金魏叫到身边:“我若是有事,你带着人从此呆在她身边,若那男人对她不好,替她撑腰,若实在不中用,不用问她意思,替她清理掉。记住,一切以她的平安幸福为准,平安要排在幸福的前面。” 金魏大骇:“殿下不要这样,殿下年轻力壮,何以口出此言。戚姑娘更是刚成为新嫁妇,后面的人生路还很长,焉知她后面会没有变故,只要殿下好好的,总有机会的。就算戚姑娘一生和顺,没有风波,还是殿下亲自看护她的好,属下再忠心再遵令,也不如殿下亲自护着好,殿下不亲眼看着能放心吗?就不怕属下一个不察,有辱使命。” 金魏眼神一厉,但终是生气不足,虚声道:“你如今到是胆子大得很,看出来了,我还没怎么样呢,你就开始不听令了。” 金魏知殿下明白他的意思,并不辩驳,也不请罪,只是一心地劝慰着,如今殿下的情形真的是吓到他了,比殿下昏睡的那一年还要吓人。 也不知殿下是否听进去了,在这之后,倪庚虽有起身时,但从不出屋,直到又一口血呕了出来,金魏再坐不住,他就算被罚去条命,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他不会去宫中告诉皇上与太后,因为金魏心里明白,若因此事让皇上与太后动了戚姑娘,那他才真是嫌命长,同时也是要了殿下的命。 金魏直接去找了戚缓缓。倪庚不知戚缓缓嫁的是谁,但他知道。 金魏来到史家门上,说要求见府上三夫人。时王府的金魏金大人谁人不识,马上他就被请了进去。 金魏等得心急,坐不下,走来走去间,看到一陌生妇人被下人拥着走了过来:“大人找民妇何事?” 金魏呆楞住,疑惑道:“你是?” 滕殷罗自报家门,只见对方这位大人,眼睛越瞪越大,口张得越来越大,状似癫狂地奔了出去。 滕殷罗不解,但隐隐觉得此事会与戚缓缓相关,她马上写了封信,让人去送与戚府上的大姑娘。 金魏心中已明了,但在外面遇到史家三子,还是问了他一句,你当日从戚家娶回的是哪位小姐。史家三少爷虽不解金大人为何会有这一问,还是恭敬地答了。 听到金大人提到戚家,就把戚家当日为帮同乡而特意让内子从戚家风光出嫁的事说了一嘴。 那金大人拍掌大笑,边笑边跑出他家。 原来,当日倪庚吐血,金魏就没出过王府,而放在戚缓缓身边的人又都撤了,一时竟是让这场误会闹到了现在都没有解开。 金魏朝戚府狂奔的路上,在心里多少有些埋怨戚姑娘,殿下不解真相,一直没有现身,她就不知派个人来说一声,打探一番王府里的情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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