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去细想罢了。从刘衍在他的寝宫抱走了她那一夜起,他就骤然明白了许多事。 没有等太监回答,刘琛就背过身去,冷然道:“让她回去,不见。” 太监战战兢兢说道:“陛下……慕大人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刘琛一惊,问道:“没有召见,她怎么进得了宫门?是谁放她进宫门的……是大长公主吗?” 太监道:“回陛下,慕大人手中拿着的,是太后宫中的令牌。” 刘琛莫名道:“她何时从太后手中拿到了令牌?” 刘琛此刻心中的太后,是自己的母后。虽然同出周家,但他的母后在先太后面前唯唯诺诺忍气吞声了二十年,即便想在刘琛面前摆太后的架子,也不能如愿。自不久前被刘琛驳斥回去,她便深居简出,不敢再与周家有所联系,更何况是其他人。 刘琛并不记得慕灼华与她有任何来往。 太监也不明所以,只能就自己知道的说道:“陛下,慕大人说,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向陛下禀告,她说……定王是冤枉的,她有重要证据要面呈陛下。” 刘琛对外隐瞒了自己杀刘衍的真实原因,不愿意让世人知道刘衍弑君,杀害手足之事,因此这些太监也不知道内情。慕灼华不敢把话挑明了说,但刘琛听到这句话,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然而刘琛闭了闭眼,硬下心肠道:“不过又是找借口来拖延死刑,让她回去,否则就别怪朕不顾念镇国公主的情面了。” 这件事,他也不想让她卷入其中。 慕灼华在打着伞在庭中等着,然而疾风骤雨不是一把伞能够遮挡的,她的身上还是被雨淋湿了大半,湿发贴着脸颊,一张小脸冻得苍白,她却浑然未觉,死死盯着御书房的大门。 太监从书房内出来,对慕灼华喊道:“慕大人,陛下不见你,让你速速离去,否则便是镇国大长公主也保不住你。” 慕灼华大惊,急切喊道:“我有证据要面呈陛下!定王是冤枉的!” 太监不耐烦地摆摆手:“陛下让你们别想方设法拖延行刑了,没用的。” 慕灼华一咬牙:“今日我必须见到陛下!” 说着忽然往里冲去,左右之人想不到她如此胆大妄为,都是吓了一跳,竟来不及阻止她,让她一连跑过了两道门。慕灼华见太监上前抓她,她拿起手中雨伞挥舞着逼退了他们,看着近在咫尺的书房大门,大声喊道:“陛下!那夜真凶另有其人,请陛下看一眼证据,看一眼就好!” 书房大门却依然紧闭。 大雨模糊了她的视线,慕灼华执着地盯着那扇门喊道:“难道陛下要让微臣在世人面前公开真相吗!” 这时,书房的大门才被人狠狠地从里面打开。刘琛目光晦暗莫名,落在慕灼华脸上,比这场雨还要让人心寒,慕灼华却丝毫不惧,她扔掉了雨伞,任由大雨拍打自己的脸庞,猛地跪在了刘琛身前,大声道:“微臣不想陛下杀错了人,后悔终身,求陛下听微臣一言!” 慕灼华趴在地上,用力地磕着头,一抹淡红色被雨水冲散,在她身下晕开。 慕灼华的肩膀止不住地轻颤,仿佛过了许久,才听到头上传来刘琛低沉的声音。 “进来。” 慕灼华大喜,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跟在刘琛身后进了书房,从里面关上了门。 刘琛背着手,冷冷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慕灼华。慕灼华穿着一身与她身份不符的粗布衣裳,浑身湿透,鬓发凌乱地贴着额面,脸色苍白,因为方才用力地磕头,此时额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她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擦掉了脸上的血水,却遮盖不住额上的伤口。 慕灼华跪在刘琛身前,双唇白无血色,声音却有着一往无前的坚定:“陛下,微臣冒死直言,皇宫失火之夜,手持先太后令牌,去行宫请回先帝的,正是微臣!” 刘琛闻言瞳孔一缩,攥紧了拳头看着慕灼华:“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慕灼华抬起头,无畏地直视刘琛:“微臣知道,先帝之死,微臣难逃其罪,陛下要杀要剐,微臣毫无怨言,只望陛下相信,微臣豁出性命所言,句句属实!” 盯着刘琛晦暗的眼神,慕灼华深吸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这是先太后宫里的令牌,当日,微臣便是凭借此物,假借先太后的名义,畅通无阻出城,进入行宫见到先帝。” 刘琛从慕灼华手中接过了冰冷沉重的令牌,摩挲着上面的阴刻古字,沙哑的声音问道:“你从何得到此物?” 慕灼华答道:“微臣在薛笑棠的书房中意外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藏着这枚令牌。陛下……想必是知道薛笑棠与周家的勾结。” 刘琛沉默不答,便是默认了此事。 “微臣不知道陛下知道了多少,今日面圣,愿将所知一切告诉陛下。”慕灼华冷得浑身打颤,从怀里取出另一样证据,“这是一份药方,还有一份遗书,这种药名为还阳散,先帝便是死于此药。这种药,是微臣的外祖父,元徵朝太医院院首傅圣儒研制,他本意研制出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圣药,却终究还是失败了,这种药药性极其霸道猛烈,控制不好分量,便会杀人于无形。外祖父失败后便将此药藏起,却被人盗走,后来云妃难产致死,便是此药导致。这份遗书上,微臣的外祖父将所知的一切都写了下来,请陛下御览。” 刘琛从慕灼华手中接过被淋湿了羊皮纸,好在并不影响阅读,他一目十行地看完傅圣儒的遗书,面色阴晴不定,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云妃的死……不是意外?” 慕灼华深呼吸一口气,道:“陛下,盗走还阳散的,就是周家人,杀死云妃的,是先太后!” 刘琛失神地看着纸上的字,喃喃道:“他只告诉朕三年前之事,却从未提及云妃之死……” 慕灼华隐约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却来不及细思,她膝行两步上前,恳切地望着刘琛,哑声道:“陛下,周家于王爷,确有深仇大恨,先帝沉疴日久,先太后忌惮王爷的威望,因此趁先帝与陛下离京,设局要杀王爷。是微臣救人心切,将先帝请回宫,却没想到先帝为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恨,自己喝下了那杯毒酒。王爷也因为先帝的死而毒发攻心,是微臣将他救了回来,之后遗诏生变,他强撑病体稳住朝局,每一日都是靠药物吊着。王爷若真有不轨之心,若真的要报复周家,他何以迟迟不动手?那是因为他感念先帝之恩,放弃了复仇,他只想尽心辅佐陛下,绝无二心!” 刘琛的手微微颤抖,垂下眼沉默地望着慕灼华膝前的水渍,泛白的指节透露出他内心的挣扎。 慕灼华继续道:“陛下,当夜所有的出入宫记录都在大火中被烧光了,但是您可以调查其他出入口,便知道当夜王爷没有调动任何兵力,他是独自一人进宫的,甚至把心腹侍卫都留在了宫门外,他若有心向先太后复仇报仇,怎么会只身入宫赴宴?” 慕灼华说的这些人证确实都可以查证,她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欺君…… “微臣昨日查过当日的进城记录,先帝入城时间,是酉时二刻,入宫之时亦有记录,微臣记得是酉时三刻。先帝入了太后宫中不久,便让所有人远远退开,不愿意让旁人知道里面发生的事。微臣也是在宫门口等着,直到戌时将近,才看到王爷走出,身上沾染了鲜血。微臣见定王心脉受创,便刺了他的穴位让他陷入昏睡之中,将他带回了定王府。当时,微臣也不知道太后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半夜,才知道皇宫起了大火,火势不可阻挡,烧了大半的宫殿,也烧死了无数的宫人。” 慕灼华哑声道:“微臣昨夜查过记录,皇宫起火,最早发现是在亥时二刻,而那时候定王早已昏迷,微臣令执墨执剑去抓药,药房先生那里也有记录!陛下,火不可能是他放的,人,也不可能是他杀的!” “微臣知道陛下此刻依然心中存疑,但是既然有疑惑,便不能草率杀人啊!”慕灼华哀切恳求道,“陛下,那是你的皇叔啊!你与他相处二十年,难道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吗?他征战北凉,报的是幼年时先帝的救命之恩,放下仇恨,辅佐陛下,也是受先帝临终所托。居凉关兵变,他出面拦阻,当众认罪,难道是因为他真的有罪吗,难道他真的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下属而视至亲于不顾吗?你听到他说的话了吗,他是怕兵变祸国,怕他们伤害到陛下啊!三年前薛笑棠叛国,置王爷于危难之中,是陛下拼死救出了王爷,王爷始终铭记在心,他至死也要保护陛下,又怎么可能会杀了先帝啊!” 刘琛仿佛被抽去了三魂六魄,喃喃道:“是啊……他不会……可是……”刘琛似乎犹豫不决,他闭上眼不敢去看慕灼华的眼神,“先帝终究因他而死,他必须死。” “陛下!”慕灼华声音嘶哑,如杜鹃泣血,哀戚地喊了一声。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皇帝,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刘琛吗?难道这个位置,这身衣服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吗? 慕灼华弯折了自己的脊梁,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攥住了刘琛的衣角,声音破碎呜咽:“陛下可还记得……您曾经给过微臣一个许诺。” 刘琛一怔,目光落在慕灼华颤抖单薄的肩膀上。 “陛下曾说过,微臣……若有所求,无有不允。”慕灼华的声音微弱而卑微,“陛下一言九鼎……微臣斗胆,请陛下免王爷死罪!” 刘琛静静地看着慕灼华,仿佛忽然之间,身周的一切都寂静无声。 “朕以为,你永远不会用到这个承诺。”刘琛的声音带着一丝疲倦的沙哑,“若朕不答应,你会如何?” 慕灼华的背脊骤然一僵,没有说话,匍匐于地的身躯低到了尘埃里,让人目不忍视。她的双手紧握成拳,克制着难以自抑的颤抖,指甲陷进了掌心,却麻木得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刘琛低下头,笑了一下:“朕明白了……”一枚腰牌扔在了地上,“取朕腰牌,让沈惊鸿放了他。” 慕灼华猛地抓住了那枚腰牌,紧紧捏在手中,被泪水洗过的双眼清明澄澈,怔怔地看了刘琛一眼,随即回过神来,用力磕了一下头,哽咽着说了一句:“谢陛下!” 然后,便踉跄着从地上爬起,一刻不停地夺门而出。
第七十五章 外面雨下得很大,几乎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拼尽了全力往大理寺的方向飞奔而去,这一刻她深深觉得皇宫太大了,这条路太长了。 积水的石板路分外的湿滑,慕灼华跑得太快,一个不慎便从石梯上滑倒,滚落下来,手臂磕到了石棱,粗布衣服被拉开了一道口子,似乎皮肉也被划伤了,她却顾不得疼痛,赶紧来爬起来又朝着前方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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