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爷是地头蛇,管着这码头上一应搬运货事宜,方才那两人正是洪爷手下,在附近是出了名嚣张跋扈。 皇宫规矩森严,宁湘虽也受罚,却并未被人这么打过,尤其后宫嫔妃不得随意责打宫人,顶多在墙角里跪上几个时辰给个教训。 这些身无官职的大汉,倒是无视律法,随意殴打读书人。 看着马筠安脸上交错的血迹,宁湘忍不住说,“你怎么不报官呢?你毕竟也是个秀才,怎么不比那些粗人强?” 马筠安沉默了片刻,脸颊仍有些红肿:“官老爷不管这些小事……至于秀才,本就不稀奇,何况洪爷家里有人在官衙。我们这些人,身如蝼蚁……” 宁湘一时无言,皇宫里尚有狗仗人势之徒,为一己私欲伤天害理,何况这偏僻小镇上,为非作歹者更甚之。 整个大梁有那么多参加科考的人,每年的秀才数以万计,马筠安只是芸芸众生中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怎能对抗有权有势的洪爷。 适才马筠安若真偷了那个洪爷的银子,只怕差役早将他捆走了,那两个大汉分明与差役相熟,她还看他偷偷摸摸塞了好处。 可怜马筠安一介书生,平白挨了一顿打,受尽嘲讽鄙夷。 她转头,看了看净闻。 昔日太子在朝时,看不到这样的状况。 他所见的,是有心人华丽堆砌的丰功伟绩,一个人人称颂,四海升平的天下。 却不知在这富庶繁华之下,如同马筠安一般微贱的百姓苟且偷生、颠沛流离,为了几两碎银含辛茹苦,折尽一身风华傲骨。 晌午的日光明晃晃洒在身上,净闻精致的眉宇间也渡上金光。 宁湘看他幽深的眼眸里藏着别的什么情绪,只一瞬又是沉静温和,清晰坦然。 马筠安掩唇轻咳,踉跄起身,朝宁湘和净闻行揖礼:“多谢两位相救,家中还有母亲等候,在下先行告辞了。” 他虽是皮外伤,但伤处的红肿到底触目惊心。 “哎……等等。”宁湘唤住他,把油纸包好的鹅腿塞进他手里,“我吃了一半,还是干净的,你要不嫌弃就拿去吃吧,若是不要,扔了也成。”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可人到水穷处,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母亲缠绵病榻,他一人养家糊口都难,真要凭科考仕途扬眉吐气实在痴心妄想。 马筠安背脊微弯,握紧油纸,转身离去,出了热闹的集市,跌跌撞撞往家中而去,半路忍不住打开了油纸。 烧鹅的油香味扑鼻,还未看到鹅肉,便见油纸里夹着一块碎银子。 他怔住。 * 另一头,宁湘因为帮了别人一把心情愉悦,虽然不是大忙,但及时伸以援手,是令绝境之人稍微能感受到温暖的方式。 昭昭烈日下,净闻手持佛珠,只身往前。 宁湘跟上去,保持着不让他反感的距离。 “法师,我们方才算帮了那秀才吧?” 他应了一声是,“施主善心,必得福报。” 净闻身量高,她须得抬头仰望他,“说起来,马筠安也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还这么惨?” 他脚步微顿,复又往前:“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天道轮回,善恶终有报。” 宁湘背着手,不太认同,“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诸如洪爷之流,只怕不在少数。而天高皇帝远,律法拿他无可奈何,像马筠安这样食不果腹的寒门学子,定也遍布大梁,放眼望去,倒是没人替他们住持公道……” 她说完,略有些期待的看向净闻,盼他能站在同一立场同仇敌忾,甚至一气之下,亮出身份惩治恶人。 可是并没有。 他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清朗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平静道:“心存善念者,福虽未至,祸已远离。反之,大奸大恶之人必得恶果报。” 出了市集,周遭冷清下来,净闻手中拨着佛珠,转眼走上另一条路。 宁湘一急,忙追上去:“法师,你去哪儿?” 他回头,朝她行了佛礼:“贫僧修行云游,随处可去,施主既要寻亲,还是早日动身为好。” 常青走之前才说宫里情况有变,要她尽快完成任务,宁湘哪里还敢放他走,腆着脸跟在后头。 “我在浆洗坊的工钱还没结完,还走不了。” 他绕过她,留下淡淡一句:“那施主就回去浆洗坊去,贫僧先行告辞。” 她跺脚:“法师……” 他走得快,宁湘跟不上,只能远远缀在后头,看他在乡野阡陌行走,在尘烟中时不时与人说上几句话。 宁湘泄气的挠头,要说净闻还是如从前,言语温和,进退有度,偏偏举止间又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淡,可望而不可及。 且从方才马筠安挨打后差役出现,他们旁观时,她敏锐地察觉到净闻似乎有所顾忌,并不想与他们正面相见。 许是同他的身份有关。 他似乎并未彻底放下往事遁入空门。 世间诸事多烦忧。 清风朗月的净闻法师,仍在这滚滚红尘中。
第8章 盂兰盆法会将近,法华寺缺一些水陆道场的用具,需要从别的寺庙相借。 住持嘱咐净闻和两个师弟启程往涿州城去,因路途较远,需要借宿一晚,便不着急赶路。 善慧第一次进城,饶是出家之人,也被繁华富庶的喧闹吸引了目光。 行人擦肩而过,叫卖声传入耳朵,他忍不住感叹:“涿州城果然热闹。” 另一位微胖的师兄圆慧拍拍他的肩,笑道:“这里还只是涿州,论热闹,当属京城为首。” 善慧好奇问:“那是大梁国都啊……圆慧师兄你去过吗?” 圆慧摇摇头:“不曾。” 出家人一心修行,除了偶尔参学,非必要不出远门。 乱花迷人眼。 善慧小小年纪,六根未净,对红尘多有好奇,突然想到什么,追上前面的人问:“净闻师兄不就从京城来的吗……京城是不是很繁华?” 净闻放慢脚步,对上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眸,他面色淡然,应了一声:“花天锦地。” 在善慧果然如此的眼神中,他又淡淡添上一句:“出家之人不可留恋凡尘俗世,你所之见,扰心神、乱心智,眨眼即虚无。” 善慧似懂非懂:“师兄说的是,受教了。” 净闻师兄有慧根,佛法精湛,也从根本上与他们不同。 善慧第一眼见到净闻师兄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他出家之前,应当是富贵人家出身,学识渊博,谈吐不凡。连住持都特意叮嘱,不许香客打扰他修行。 进城之后,入眼可见街市纵横、酒肆茶楼层叠毗邻,熙熙攘攘,目不暇接。 连圆慧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善慧去看净闻,他却还是从容,赶了大半日路,身上的禅衣端整洁净,那张脸浸在落日余晖中愈发深邃清冷。 他们要去的佛寺在闹市之中,闹中取静,进门别有洞天。 香客三三两两离开,已到了闭寺的时辰,住持安排好禅房请他们休息,途经钟楼却见一人停在梵钟之下负手而立。 净闻脚步一顿。 那人意有所感,回过头来,面容俊郎,眼底带笑。 日暮时分,后堂正在准备斋食,袅袅炊烟凭空而起,斑驳的光影落在刻有莲花纹的青石板上。 净闻站在小径尽头,微风拂来凉意,衣角翻飞。 “数年不见,一切可好?” 净闻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转动着,闻言顿了顿,淡声说:“都好。”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闻言偏过头来,露出一张与他有着五分相似的脸。 看着他冷淡的神色,宣明呈也不介意,自顾自开口:“我此番来涿州,母妃一万个不同意,还好我聪明,用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顺利出宫,不然也不能这么快找到你。” 净闻望着屋檐上停留的飞鸟,神色淡漠,“你不该来。” “太医说父皇时日无多,我知道,要你回去见他也是枉然。”宣明呈摇着折扇,语气透着无奈,“前几日我发现荣王在点兵,似乎有动手的意思。咱们这位皇叔,觊觎皇位已久,蛰伏这么多年,终于等到父皇病重,自然是按捺不住了。” 当今皇帝乃先帝元后所出,荣王则是继后之子,虽也算嫡出,却与正统嫡子不同。 后来皇帝顺利继位,他一时无计可施,只能隐忍。 这一忍,便是二十多年。 直至三年前,太子宣明繁被废,荣王生出不臣之心,且迅速招揽同党,犯上作乱。 这几年宣明呈多次被荣王暗示,要辅佐他谋夺大位。宣明呈不是傻子,荣王扶持他,不过念他手无大权可以操控,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杀之而后快。 谁做皇帝,宣明呈都没有意见,他当他的富贵闲人,若说想要霸权的人要威胁到他们母子的性命,自然就不能坐以待毙。 尤其有宣明繁珠玉在前,荣王一个阴险狡诈的莽夫,只怕担不起重任。 他私心里还是希望宣明繁能回宫,只是看他沉静如水的目光,就知道说服他不容易。 “父皇中风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荣王霸揽朝政,毫无忠臣良将说话的余地。你纵使记恨父皇,也不能放任江山社稷不管不是?皇兄。” 天边渐暗,不远处鼓楼敲响,浑厚沉闷的鼓声,声声入耳,净闻手中一百零八颗的佛珠拨动了整整一圈。 他回眸:“江山社稷,为何又是我的责任?” 宣明呈一窒:“……你是皇太子。” “早已不是。” 他踏出勤政殿,留下宝印宝册,封禁东宫之日。宣明繁这个名字,便连同二十年往昔岁月,一并从宗室玉牒中除名。 再后来,他在开元寺落发出家,与红尘俗世便再无瓜葛。 这世间纷扰,爱恨嗔痴,乱人心智。 纵使他以为斩断尘缘,仍有旧人旧事找上门。 可这社稷江山,何其沉重…… 宣明呈看着他,说了一些京中近况,“当年是父皇冲动之举,朝中大半老臣仍是盼着你回去的。” 天边余晖落入树影,倦鸟归巢,留下道道孤影。 “这世上因果循环,早有定数。贫僧已非皇室之人,再不管俗世之事。”鼓声响过,有僧人爬上钟楼,撞了梵钟。 耳中轰鸣,他双手合十,微微闭眼:“既事关江山社稷,更不应把希望置于贫僧身上,贫僧无力承担,也心不在此,你另寻他人吧。” “皇兄……”宣明呈欲再劝,瞥见他身上的粗布禅衣,那张脸清冷淡漠,到底无奈地泄了气,苦笑道,“先前朝中大臣们数次上开元寺找你,你不愿相见,我就知道我也说服不了你。” 净闻未语,抬眸时,眼中落下几许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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