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腆着肚子颇有得色,难得能有机会在高官宴席上露脸,他刻意拔高了声量。 钟明一听面色陡变,立时起身询问。 众人大为惊讶,均是关切起来,军士其实连歹人的影子都没见着,索性胡编一通,将自己的勇武夸大了十分。 文官还罢了,武官一听就知不实,钟明更是恼火,将人打发了准备自己去查问。 外厢又有来报,这次的消息更为震骇,“大人,城西有宅子大火,邻近百姓称内头传出多人的惨呼与杀喊,正是藩姬之宅!” 全场一静,觉出了诡异,无数眼睛齐齐看向钟明。 冯公不动声色的啜了口酒,瞟了一眼杜槐身边的美人。 城西的大火燃在巷尾,左右并无人家,邻舍除了一夜惊哗,幸未受到波及。 人们起初以为是盗匪所袭,直到院内检出几十具青壮的尸体,以及散落的弯刀,主屋下方的密室,一切都变了意味。 能解答这些隐秘的除了蕃姬、逃走的随侍,再就是钟明了。 防御使的官邸临着城中大道,五层楼台高峻气派,重檐展翘,周元庭曾在此楼理政逾二十载,直到数年前腿脚不便,才移去了后宅的书房。 这一日他又踏进上层,推开了檀木细格的窗扉,俯瞰城中的无数民宅,昨夜的大风吹掉了不少旗幡与屋瓦,百生纷纷嘈嘈的修整,对此习以为常,这座边城从来就不是宜居之地。 钟明如今一身囚服,被侍卫押着拾阶而上,来到防御使的案前。 周元庭注视着他,久久方开口,“竟是你,为什么?” 钟明空前的平静,“让大人意外了,来此上任时我也未想到,竟会是我。” 周元庭又道,“你勾连蕃人到底受谁指使?” 钟明毫不迟疑的回答,“当然是童绍,他受了蕃商的贿赂,让我协助行事。蕃人视韩戎秋为大患,知道他将不携兵卒入城,怎么肯错过难得的机会。” 周元庭沉默不语。 钟明却侃侃而言,“大人一定奇怪,我在童绍手下尝尽苦头,为何还受其驱策?以他的张狂跋扈,连大人都要避让,我何必自取其辱的相抗,谁肯体恤我的苦处,为我言一声不公?” 周元庭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怪我。” 钟明昂首道,“属下不敢,童绍的姨母是大皇子的奶娘,背倚着通天梯,谁敢与之为敌?只有我蠢到得罪,是我自作自受。” 周元庭没有置评,只道,“你初来时严明自律,与其他人大不相同。” 钟明虽是自嘲,胸中的愤懑难平,“我要是肯苟且循私,也不会得罪上头受贬,哪怕戍边也认了,到头来仍逃不过小人摧折,既然举世皆浊,我何必独清?” 周元庭默然。 钟明讥讽的一哂,“其实人谁无私,童绍各种倒行逆施,大人听之任之,直到他要搅了河西会谈,影响大人的功绩,这才加以辖制;而大人不仅与河西军暗通款曲,连他们杀人焚宅也予以宽纵,与童绍有何不同?” 周元庭并不在意,平静的道,“河西于中原就如塞上长城,朝廷无力才沦失近百年,如今有归附之意,童绍为一已私欲而阻掣,钟大人难道不知此事之重,关乎子孙万世之计?” 钟明一窒,忽然失了声音。 周元庭身形微松,现出老迈之态,“近几年我确实放纵童绍,但既负守疆之任,该做的不该做的仍是有数。你再恨也不该效童绍勾连外敌,失了大节,且不论朝廷的惩处,自身能不以为耻?将来何以对后辈,何以对宗族父老?” 钟明没有回答,抬手捂住了脸。 一个铁镌般的男人无声踏入,在周元庭的身侧静待。 周元庭再度开口,“我知你绝非如童绍一般的无耻之徒,其中是否还有内情,如果全说出来,或许可以减轻罪责。” 钟明终于垂下手,露出潮红的眼眶,望来停了一刹,现出一抹惨然,“大人不必问了,钟某再无他言。” 周元庭喟叹一声,身后的男子大步上前,将钟明押了出去。 一场询问令人心头窒闷,周元庭方要起身,突然楼外一声钝重的坠响,长街迸出无数尖叫。 周元庭心一沉,从窗口望去,街上的百姓围成了一圈,街心躺着一个扭曲的人。 钟明身下的血泊渐渐淌开,茫然瞪着天空,微张的口似还想说些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军中高官从防御使府的高楼跃身一坠,当场身亡。 众多百姓当街亲见,引起了疯狂的议论,有的猜他是童绍一党,惧怕追查而自尽;有的猜是受同僚排挤,连爱姬也遭牵连,愤而寻短,就在人们争论难休之际,一个在官员中渐已传开,却不为百姓所闻的消息轰卷全城。 河西英雄韩戎秋不久将抵达城中,与天德军会谈。 万千百姓因封城而积下的怨气忽然一扫而空,传说中无与伦比的大英雄,带领精兵驱逐蕃人,让河西重归汉地的传奇,竟然要亲临天德城!全城陷入了疯魔,茶楼与酒肆的生意暴涨,街头巷尾无不传述,人们喜气洋洋,盈满了热切的期盼。 最镇定的大概是冯公,城中以他的宅邸最为豪奢,被定为河西人的下榻之地。城中百姓自发的洒扫除尘,更换灯笼与旗幡,大小官员也在忙碌之中,他却在慢条斯理的烹茶。 研茶煮沫,水浇三巡,冯公端盏轻嗅茶香,见阿策隐着燥性的模样,淡道,“再过一日人就到了,越是要紧,越要沉得住气。” 韩家的兵力在裴家之上,然而大约因冯公是长辈,气势又大,阿策总不觉就低顺起来,讷讷道,“木雷没能除掉,终是个祸患。” 冯公起居精致,风仪高雅,远比毛头小子沉稳,“那又如何,难道让天德军全城搜拿?” 阿策给噎住了,冯公这才不紧不慢道,“一个人翻不起大浪,再查过犹不及,周大人能将城西之事按下去已经不易,不可给机会让童绍一党大作文章。你能查出伏兵处置干净,做的很不错,不愧是韩家子。” 阿策听惯了他的冷言冷语,受夸反而意外,赧然道,“诬告是陆九郎的点子,探察是妹妹的主意,夜袭是借了裴家的人,我其实没做多少,不值一赞。” 冯公似笑非笑,“才一夸又显出憨直,上位者会驭人即可,还用数自己有几分功劳?” 阿策摸了摸头,“不叨天之功、不掩人之善、不袭下之能,此为家父之训。” 冯公不予置评,转了话头,“既然令尊要到了,尚在杜槐府里的也该有数,如此成何体统。” 提起这个,阿策也觉讪讪,“全是那小无赖折腾,我这就让妹妹回来,陆九郎识破了木雷也不算无用,裴叔可否宽谅些许,不与之计较?” 冯公随手倾了残茶,口气漠然,“他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一提?” 阿策心头一松,赶紧道,“裴叔勿怪,是我失言了。” 冯公不再言语,淡抿的唇角隐着不屑,一个无足轻重的厌物罢了,根本无需在意。 自有与之计较之人。
第15章 落囚牢 ◎是我不懂事,求爷饶命。◎ 陆九郎从香烛铺走出,无由打了个喷嚏,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女人的衣饰太过轻薄。 小七在一旁凉凉的道,“怕冷就回去,非要出来做什么?” 哪怕他装女人再像,悬红的通缉仍在,就不该冒险到街上溜达。陆九郎又不肯说目的,兜着刚买的香烛纸钱,宛如一个上坟的小寡妇,带着她溜到了城僻处的坟岗。 这里虽在城内,却是一片荒凉的野地,遍布坟包,芜草蔓生。 陆九郎在一处坟前伏跪,佯作叩拜,居然从坟旁的草洞子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一叠银票,喜孜孜的收入怀中。 原来他心窍极多,当初偷了陈娇的匣子,将里头的银票一分为二,部分藏进了坟洞。匣子虽然没了,这一半却很稳当,他既得意又惋惜,“你既然打倒陈家的人救我,怎么没将匣子一并取了,那样我也能做个富家翁了。” 小七当时曾拷问打手,得知了银票的来处,听他竟还好意思问,不屑道,“匣子是你骗的,理当物归原主,我凭什么替你拾赃。” 她以为陆九郎拿了银票就要回去,没想到他擦燃火绒,将带来的香烛纸钱悉数焚了,不免一讶,瞧了一眼石碑,“这是谁的墓?” 陆九郎将墓上几根野草薅了,话语轻松,“自然是我娘,有她替我守着,银子必不会丢。” 这人竟将赃银藏在亲娘的坟茔,小七很是不齿,“你就不怕有人来翻掘,连带令堂九泉之下难安?” 陆九郎不以为意,振振有词的道,“除了我这般聪明,谁还想得到?我娘死都死了,怕什么翻动,就算地下有知,她从来纵着我,不会在意的。” 这种烂人连鄙夷都能当成赞赏,浑不觉得可耻,小七冷了声音,“两次大宴集齐了城中高官,你仍未听见那人的声音,难道是骗我的?” 陆九郎叫起屈来,“我仔仔细细听了,确然没有,总不能胡乱指一个,好歹我还认出了木雷,是你没将人弄死,反而挑起我的错?” 小七闷着一口气不再说话,望着焚纸的烟气袅袅。 远处来了两个差役,拖了卷草席随意一扔,连掩埋都懒。 小七心一动,等人走了揭开草席一看,果然是蕃姬。 传闻蕃姬在牢中得知钟明身亡,殉情自绝而死,杜槐还为之唏嘘,吟什么红颜报君之类的酸诗,若见到尸首面如灰泥,额角血肉模糊的窟窿,眼眶都撞裂的模样,只怕魂都要吓掉了。 陆九郎胆子不小,凑过来一看非但不惧,还嗤了一声,“这女人连宴上回话都不敢,哪来的胆子自尽,还撞成这样,分明就是给灭了口。” 小七将草席覆回,吩咐道,“你自己回杜府,我去办些事。” 陆九郎知她要去查狱中之事,闲闲的道,“依我看不如省点力气,查出来难道又弄个高官坠楼?韩大人明日就到了,只要会谈无事,犯不着多生波折。” 小七微微一顿,没理他抬脚走了。 陆九郎一撇嘴,按了按胸前的银票走出坟岗,娇嗲的抛了个媚眼,轻松搭上过路的牛车。 等近了杜府他跳下车,打发了车夫,满心还在琢磨如何向杜槐弄几件金饰,前后忽的冒出几个大汉,箝手勒颈的一别,将他挟上暗伏的马车,瞬间消失在街头。 城中一直有传闻陈半坊心黑手狠,宅子里藏了土牢,不知打死了几条冤魂。陆九郎向来视为谣言,哪想到有朝一日亲身领受,居然就在府内的假山池底下。 土牢又湿又滑,不时还有水滴落,鼠蟑爬了满地,充斥着腐臭的湿气,相较之下,此前呆过的石牢简直如客栈的上房。 陆九郎给铁镣铐住,只能坐在湿泞的地上,依稀瞧见对面的刑架挂着一个血糊糊的死人,通身不寒而栗。他惴惴不安的在黑暗中等,不知过了多久,陈半坊带着两个打手来了,大抵是近日太忙,油胖脸瘦了两分,更透出底下的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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