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半坊将他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狞笑道,“臭小子,当着我的面蒙过去,还真当你是个娘们,要不是有人提点,谁想到你如此滑狡,还躲去了杜大人府上。” 陆九郎何等乖觉,立刻取了怀中的银票献上,“是我不懂事,求爷饶命。” 打手接了银票,陈半坊点算无误,颜色稍霁,随即神情一厉,一脚重踹过去,“这时求饶了?小贱种!平日东诳西骗也罢了,敢欺到娇儿头上,还调戏她房里的人!” 陆九郎伶俐得很,见脚一起就蜷起来,只受了三分力,叫得却十分惨,“爷息怒,我出去再弄银子,定会重重的赔偿陈家。” 陈半坊懒得废话,让手下一顿暴揍。 陆九郎结结实实受了毒打,发髻掉了,罗衫烂了,恨不能钻地而逃,一声声痛喊货真价实,眼看要被活活打死,突然似有神灵相佑,一个仆人将陈半坊唤走了。 陆九郎浑身欲折,气息奄奄,见一群饿鼠悉嗦着围过来,只觉这一遭实在是不大妙。 其实冥冥之中的神灵不是别人,恰是被陆九郎盘弄的杜槐。 杜槐对新得的小美人兴致极高,偏偏来的几日她身上不便,不给攀折。眼看该是爽利了,又要他正式纳妾才肯服侍。他自是愿意,但河西会谈在即,公务繁忙,不好张罗私事。三推四阻的未能成事,他越发心痒,今日特意去买了只金镯,就等着晚上哄好美人,享神仙之乐。 没想到他兴冲冲的回府,佳人却不在,好容易等回小七,才知两人半途分道,另一个早该回来了。这下杜槐急了,唯恐美人出了意外,落入他人之手,急急唤了陈半坊,毕竟是城中的地头蛇,很能为官员处理一些麻烦事。 陈半坊不得不走一趟杜府,笑得面圆如佛,满口包承,肚里暗骂蠢货不提。 杜槐交待完陈半坊,忧心之余还不忘寻去后院,一腔柔情的安慰小七。 小七勉强敷衍过去,闭门时忍不住寻思,陆九郎究竟去了哪里,再要不归,这杜府是不能留了。 天德城数十里外有一条野溪,本来只有野物在此饮水,近期突然热闹非凡,只因城门封了,远来的商旅叫苦不迭,进退两难,不得不在溪边歇住,守着货物和驼马苦等。 水边搭起了一座座帐篷,喧闹又杂乱,足足聚了数千人,既有金发碧眼的胡姬,也有黝黑的胡商、僧侣与健仆。众多商人聚在一起牢骚,揪着胡子盘算损失,就在煎熬之时,忽然传来消息,一位大人物即将入城,停留三日后离去,到那时天德城就能出入无碍。 商人们激动万分,多位琴师弹起了胡琴,喜悦的美人随胡乐而舞,欢欣无尽。 幽凉的溪水映着岸上纷乱的倒影,突然泛起了微澜,渐渐的水波越来越大,欢闹的人们终于听出了歌乐以外的异声,惊疑的停了舞蹈。 一种沉厚而雄浑的震响从西边传来,如一座山峦不可挡的移近,听得心头发紧,手脚发颤,无由的恐惧,宛如被一股莫名的威压笼罩。 人们惶然相觑,奔出帐篷的遮挡向远方望去,惊骇的发现荒滩腾起大片沙尘,侵吞天地一般袭来。沙尘前方是黑色的骑兵,一列列健马昂头并进,猎猎的长旗在风沙中展动,骑兵黑衣沉肃,似一道铁棘般的森林,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一个年迈的胡商颤着胡须,沙声低语,“是青木军——” 人们轰的乱了,近乎难以置信。 一个疏勒商人满面震惊,“河西五军最精锐的青木军,怎么会到这里!” 另一个回鹘商人脱口剧叫,“天爷!难道是来攻天德城?” 人们生出了最可怕的猜想,骇然恐极,就要冲入帐中收拾东西,唯恐成了战蹄下的亡魂。就在此时,一列小队奔腾而来,执着天德军的旗帜迎向那一道黑色森林。 一个中原商人惊叫,“天德军的人来了!” 人们暂抑了恐慌,看着天德军的小队停在在河西军的阵列前,一个铁镌般的男子策马上前,“虞候薛季,奉天德军防御使之命,在此相迎河西统领韩戎秋大人!” 远途的商队人员极杂,来自多国,贫富不同,经历各异。 然而这一刹,无论来自于阗、高昌、回鹘、西蕃、库车,还是焉耆、叶川、伊吾、鄯善,水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寂静。 在一片威凛如长城的铁骑深处,竟有那位传说中的英雄。 一刹那后,人们发出激动的叫嚷,轰然沸腾起来。
第16章 河西使 ◎韩大人依约携三人入城。◎ 土牢里的火把早熄了,泥顶的渗水缓慢的汇聚,终于一滴坠落,被陆九郎接住,迫不及待的舔入嘴里。 微小的润泽难解饥渴,水桶搁在数丈外,铁链却束得他只能干望,迟迟没有人来送食水,陆九郎的神智都开始恍惚,竟生出一种幻觉,仿佛有脚步由远及近,停在了面前。 当他回过神,真有一个胖硕的女郎提着灯,神情愤愤又惊疑,正是他等待已久的陈娇。 本来就快熬不住了,换作常人必定爬起来拼命的央求,陆九郎反而默默的闭上眼。 灯笼的光映出他精致苍白的脸,长长的睫尾低黯,漂亮的唇干枯脆裂,加上额际的斑紫淤痕,宛如一块形将破碎的美玉,令人痛惜而不忍。 静了半晌,陈娇终于忍不住,“陆九郎,你一直在骗我!” 陆九郎就等她看得心软,更明白这一句虽是含忿质问,实是在等一个说服的理由,他低弱了声音,似一阵风的叹息,“娇儿走吧,全是我的错。” 陈娇这些日子气极,原是来痛骂薄情郎,从此不予理会,没想到他连话也不愿多说,一时激起了无限委屈,恨恨的落泪,“我对你哪里不好,心肺都掏出来,你却调戏贱婢,偷我的匣子,当我是个傻子?” 陆九郎终于睁眼,幽幽的似无限怜惜,嘴唇一动,答非所问,“这里湿浊,别污了鞋。” 他一句也不分辨,一味让她走,陈娇越发不愿离去,执着的追问。 陆九郎无奈的开口,声音喑哑不清,陈娇登时急了,环视发现水桶,提来舀了一瓢水喂他。 陆九郎死死的盯着她的动作,待她一转身就垂下眼,等水凑近,他失控的抓住她的手拼命吞咽,急切得几乎让陈娇警惕起来。 她本能的要推开,陆九郎忽然放开了,带着轻微的气喘道,“娇儿一惯的待我好——” 陈娇又酸又怨,忘了戒备,“你也知道!为何还要欺我?” 陆九郎仍是不答,从怀中摸出一物递去,“我是活不出这里了,你将它收着,算我给你的赔礼。” 陈娇一看,居然是一枚金簪,心头骤软三分,再想又生疑,话语凶起来,“这是哪个小贱人的东西!你还想糊弄我?” 陆九郎被斥了也不辩解,默默的望着她,伸手就要取回。 陈娇本要掷还,见他如此,又疑自己误会了,攥住簪子翻看,“当真是给我的?” 陆九郎这才低道,“簪子是偶然得的,觉得极衬娇儿,时时揣在怀里,你背着兄长过来,难免要受他责骂,快回去吧。” 簪子形制精美,陈娇越看越爱,不理他的催促,“贱婢说你害了她的旧主,怎么回事?” 陆九郎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绣香的旧主是我干姐,在西棠阁过得苦闷,我陪着叙过两次话。后来被栽了杀人的罪名,干姐受牵连,绣香就恨上了我,她故意作戏,想激怒你断我的生路,娇儿单纯中计,惊动了家里人,我怕留下来给令兄打死,只有先逃了。” 这一番解释入情入理,陈娇顿时信了,怒火激起,“好个狠毒的贱婢,哥哥还收了她进房,看我不撕了她的皮!” 陆九郎凄然道,“我身无一物,不得已借了娇儿的匣子,心里明白对不住,再饿也分文未动,不信你点点看。” 其实匣子里的银票,陆九郎压根没机会用,然而一番花言巧语的说来,陈娇登时深信不疑,她之所以来土牢,还正是因这只匣子。 陈半坊拿了人并未告诉妹妹,随手将匣子扔在主屋,打算过后教训一番再还。没想到陈母瞧见,立刻拿去哄近期暴怒寡欢的爱女。陈娇于是猜出,下土牢一看,薄情郎果然在此。 她虽然恨极怨极,欲将之千唾万骂,陆九郎轻描淡写的几句,她一颗心爱意复萌,瞬时温软起来,“是我错怪了你,可恨贱婢害苦我的九郎,这就将你放出来。” 陆九郎却摇了摇头,虚弱的推开她,“纵然娇儿肯原谅,令兄不会放过,我横竖没了活路,死在这里算了,反正见了娇儿,黄泉路上也不枉了。” 他越是不肯,陈娇越是忧急,“我死也要护着你,看哥哥能如何!” 陆九郎始终不松口,直到陈娇强行将他扶起,才虚弱道,“令兄心狠,我留在府里定是活不成的,娇儿若想救我,给我弄些吃食粗衣送出门,待事后洗清冤情,我自会回来寻你。” 陈娇哪愿意放他离去,无奈兄长凶悍,万一蛮横起来杀了爱郎,那可冤死了,于是依言行事。陆九郎在她院里吃了几口食,匆忙换了衣,前院传来响动,随即就见陈半坊杀气腾腾的来了。 陈娇大惊,没想到兄长突然归来,再看后头藏藏缩缩的正是绣香,刹时气得尖叫,“贱婢!你竟敢告密!” 绣香虽给陈半坊收用,日子也不好过,毕竟让陈娇恨绝了,也就难讨陈母欢心。她低眉顺眼,依然受尽煎熬,种种厄运皆是因陆九郎,看透他的冷狡虚伪,听说给拿住了,不免暗里称快,连饭都多食一碗。 当她得知陈娇挥开仆人进了土牢,就知道陆九郎巧舌如簧,极可能哄得陈娇回心转意,赶紧派人出去报讯,恰恰截了个正着。 陈娇见兄长满面狰狞,知道要糟,拉起陆九郎飞跑,幸好后门已让人开了,她一把将爱郎搡出去,飞快的将门栓起,抛飞钥匙死死挡在门前。 等陈半坊将妹妹掀开,劈开后门,陆九郎已没了影儿。 陈半坊简直要气疯了,河西会谈何等大事,无数琐碎指着他跑腿,今日又最是紧要,自家的蠢妹子居然给迷了心窍,私纵缉犯,一旦漏了消息,一家子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顾不得一切,带着心腹亲自去追,此时全城百姓倾出,长街摩肩接踵,挥汗如雨,寻人犹如大海捞针,越发恼火。 陈半坊懊怒难当,陆九郎也苦不堪言。 他本就给折磨得虚弱,又倾力狂奔,都快脱力厥过去了,为了躲避追索,他在街面头都不敢抬,顺着人多的方向走,待人潮停下来匆忙一瞥,才发现到了入城的大街上。 长街洗洁如新,黄土垫道,铺着大红毡毯,两侧军士列护。四面八方挤簇着成千上万的百姓,邻街的酒楼窗口挤满,连街边稍高的房檐也坐了人,满街嘈嘈闹闹,兴奋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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