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沉响遥遥传来,人们伸长脖子望去,封闭多日的城门开了。 要说天德军最令人畏惧的队伍,当属虞候薛季手下的执法卫,兵卒一色精锐,衣甲鲜明,拥有监查与惩诫之权,军中官员一见就怵,不敢轻易得罪。 然而这一刻,执法卫就如寻常军士,恭敬的开道,迎护着遥远的河西来客入城。 轰闹的杂声倏然静下来,全城目不转睛的望向队列核心的一骑。 那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在马上身形矫健,微褐的脸膛久沐风沙,智慧的眼尾镌刻皱纹,斑白的双鬓印染沧桑。他相貌寻常,衣着简朴,宛如一个终年奔波的旅人,全不像传说中手握五军,用兵如神,血战收复河西的英豪。 人们难忍惊讶,禁不住交头结耳,声浪沸起。 男子在马上从容的颔首,一种驭控万里的气势笼罩,人群不知不觉的静默了。 城主周元庭率众多官员从防御使府行出,来到长街相迎。 薛季上前复命,语声沉如金石,“禀大人,五千青木军于城外六十里扎营,韩大人依约携三人入城。” 陆九郎蓦然抬头,远远的望了一眼。 天德城的城主与河西的统领互相致礼,成千上万的百姓挤簇而观,议论不休。 一幢临街酒楼的雅厢,冯公居高而望,目光从街心的大人物挪开,忽然在人群深处一顿,对侍从一句低语。 阿策蹲在街铺的侧檐,看一群人进了防御使府,算是松了一口气,又见一旁的妹妹还在人群中搜视,劝道,“不必找了,阿爹已经入城,蕃兵也铲了个干净,那小子跑了也罢。” 小七始终觉得不对,“他失踪得蹊跷,我想不出原因。他赶在阿爹入城前取了银票,不就是为跟我们一起离开?” 阿策没放在心上,“那小子滑跳得紧,谁知他怎么想。” 小七茸眉微拧,“他太精狡,已经猜出冯公与裴家有关,万一落在旁人手上捅出去,定会影响裴家这些年的布局。” 阿策头皮一紧,觉出严重,“那还是得寻出来,我可不想再听裴叔教训。” 然而兄妹二人在天德城无人可用,冯公一心要杀陆九郎,也不合用裴家的人去寻,小七一时想不出法子,又问,“牢中可查出什么?” 阿策摇头,“人收在军狱里,一早发现没了,据说夜里并未听到异动。” 小七默然,没有异动才是最可异的。 大人物进了防御使府,瞧完热闹的百姓开始散了,陆陆续续涌向其他街巷。 阿策压低声音,“依你说的额骨都碎了,声音绝不会小,军中一定有问题,但这个节骨眼不好再查。” 小七自是明白,“不能影响阿爹的会谈,只要这三日无恙,余下的交给裴家。” 等两军在防御使府谈完。就要转去西棠阁举宴,阿策要去阁里听差,跳下檐先走了。 小七该去冯府等候,但她始终心悬陆九郎的失踪,反复搜看街面的男女,仍然一无所获。 陆九郎其实也在张望,此刻韩戎秋入城,韩氏兄妹一定在某处旁观,只要寻到就有了生路。然而他的好运似乎用光了,没望到救星,却见陈半坊带着几个打手从前头搜来,两下已距离不远。 陆九郎立时退步要逃,一转身突然僵了。 另一边有两个精悍的男子盯着他,一手缩在袖中,脚下快步行来。 陆九郎记性极好,一眼认出这两人曾在冯公身旁见过,他定了一瞬猛然转身,向前一刻还避之唯恐不及的陈半坊奔去。 陈半坊遍寻不着,正当火冒三丈,哪想到有人骤然扑近,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低头一看赫然是陆九郎,整个人都蒙了。 几个打手一并的呆若木鸡,看着陆九郎声泪俱下的忏悔,“爷!我不逃了,我情愿受罚!” 这般场面实在引人,百姓纷纷聚看过来,认出是横行城中的陈半坊,不禁又奇又笑。 陈半坊回过神,用力一踢也未能踹开。 小无赖埋头抱得死紧,犹如见亲爹一般,“我知道错了,这就回去,要杀要打都随爷!” 两名男子停了脚步,不知所措的望向远处的酒楼。 临窗的冯公沉着脸,顿了半晌一挥手,手下悄悄退出了人群。 陈半坊终于扯开陆九郎,蒙着头拖离了主街,人群仍在兴致盎然的议论。 当小七路过时,没头没尾的听见什么男宠出逃,城中一霸竟好龙阳云云,也没当回事,满心还在琢磨,陆九郎那小无赖,究竟去了何处?
第17章 两军会 ◎杜槐才丢了一个美人,另一个又没了影◎ 蕃人起于高原苦寒之地,强悍骁勇,每在中原羸弱之际挥兵而侵,大肆劫掠,将青壮抓走训作奴兵,同时屠杀老幼,折毁一地生机。中原强盛时还可相抗,疲弱时只能任其蚕食。近百年来,失去的河西始终未复,更隔断了西域诸国与汉地的往来。 谁能想到,在王廷已无力顾及之时,这块沉沦多年的失地并未忘却故国,奇迹般的奋力驱逐蕃人,隔着烟尘向中原递来消息。 韩戎秋作为一代英豪,千里远涉天德城,正是为向王廷称臣,让河西重归中原属地。 随着河西地图的徐徐呈开,载着辉煌战绩的军书,五州百姓的户册,缴获的蕃将金印、金鞭、珠宝与黄金,无不令人惊赞。 在场的高官很难不生出感慨,天德城是一座军城,来此戍边的每个人都远望过河西,听说过沦失后的惨状,那一块故土对中原的意义,每个从军的人都懂。 众人都清楚,韩戎秋上表称臣,手握雄兵,未必不会挟地自重,成为蕃人之后的另一大患。 众人也知道,蕃人仍在窥伺夺回,河西强硬以对,在蕃姬的宅邸已有血淋淋的较量。 众人更明白,王廷之意未明,究竟视河西是友是敌,至今仍未可知。 然而这一刻,所有人的心底都生出了敬意,一种无形无质的感佩。 这个谦和的,外形看来毫无锋芒的男人,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韩戎秋并不多言自己,却赞起一道入城的部属,指着一个精悍的中年人道,“这是方景,粟特人后裔,枪法精熟,英勇善战,沙州的旧蕃主就是他一□□死。” 众人纷纷相赞,敬佩的打量。 韩戎秋又拍了拍另一个大汉的肩,虎背熊腰,一看就颇为强悍,“这是赵英,来自通颊部落,领玄水军,起兵攻瓜州的蕃军,一举击杀了大将。” 韩戎秋所指的第三人竟是一名僧人,“这是弘海上师,既有佛心,亦有霹雳之能,师从观真大师,统调厚土军的数万僧兵。” 弘海光头袈裟,浑身肌肉贲起,刚勇威严,宛如菩萨坐下的金刚力士。 西域各地祟信佛教,蕃人对百姓摧如牛马,反而对僧寺多存宽容,许多大族为保存家财令子弟出家,将田产纳入佛寺,壮大了众多寺庙。僧人们武风强盛,寺中常备刀兵铁盾,起兵反蕃时就成了一支强兵。 天德军赞叹之余,又有一丝疑惑,杜槐问出来,“此行何以未见锐金军?” 河西军并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五军合称,分别是韩家的青木、赤火两军,裴家的锐金军,赵家的玄水军,僧家的厚土军。韩戎秋此来携行独缺裴家,难道真如传说中的韩、裴不合? 韩戎秋从容而答,“蕃人野心不死,怎可无人留守,这位大人有暇至河西就能见着了。” 魏宏戏笑,“杜大人莫要上当,听说沙州的繁华不让于中原,美人更是无数,一去难免耽迷其中,全然忘了回来。” 场中众人大笑,气氛甚欢,双方议起正事,忽然有人闯入。 来人正是副使童绍,身后还跟着卢逊,他本该在府中禁足,却昂然冲撞而来,盛气骄人的道,“河西来使会谈,好歹我也是副使,怎么竟无人知会,差点就错过了!” 周元庭老于世故,自不会显露情绪,“童大人既然来了,不妨一听。” 童绍冷笑一声,一甩衣摆落座,对着韩戎秋道,“光听怎么够,我还要替圣上防范,少不得多问几句!河西与此相隔千里,多年不通消息,阁下此来究竟是欲图天德城,还是欲图中原?” 如此尖锐的敌意,分明是来搅场了,众人为之色变。 韩戎秋淡然以对,“两者皆不是,副使大人何出此言。” 童绍咄咄逼人,“韩大人假作驯服,不外是为骗取朝廷的扶持,河西军何等厉害,一旦侵略中原,远比蕃人更凶狠。家犬犹可饲,猛虎岂能容,纵然阁下再信誓旦旦,我等也不敢信!” 韩戎秋气息沉峙,“我祖籍陇山,家族数代为沙州守将。中原内乱时调离陇右军,蕃人纵兵而袭,先祖率河西孤军迎战,不得一兵之援,廓州、凉州、兰州、瓜州相继陷落,独有沙州苦苦坚守二十六年之久,临终前留语,自问无愧于朝廷与河西百姓。” 童绍不耐的冷脸,“令祖如此,子侄未必肖贤。河西被蕃人统御近百年,穿胡衣,说胡语,习俗与胡人何异?无非是想托称旧地,向王廷骗钱骗物!” 场面格外僵绷,韩戎秋不疾不缓,“童大人可知河西陷落之后何等境地?蕃人视我等如猪狗,驱之为奴婢,至秋季必大掠钱粮与妇人,以肩骨贯绳为缚,以断手凿目为戏。百姓忍辱煎熬,无不思念王廷,一如幼子受尽欺凌,欲投父母慈爱之怀。” 河西沦失之惨,多年来早已传遍,众人皆为之动容。 韩戎秋又道,“十余年前,天子遣使与蕃人会盟,使者经河西而返,百姓听闻故国来使,纷纷前往拜见,伏地哀哭难抑,问天子安否?今子孙未忘故国,朝廷尚念之乎?今日韩某来此,也是想问替万千百姓一问,朝廷是否还记念河西受苦的子民?是否肯悲怜离失多年的骨肉?” 一番话情真意挚,许多人听得酸涩,不禁为之唏嘘。 童绍一时哑口,又质问道,“那为何蕃人已经败走,河西仍砺兵不断,敢说没有拥兵自重的野心?” 一言气氛微变,正中天德军之忧。 韩戎秋应对自如,平静道,“大人真当河西无忧,还是故作不知?如今虽复五州,依然有七州陷于蕃人爪牙,而且北有回鹘、西有于阗、东有吐浑,四面受敌难有一夕安枕。如今亟盼归附,正是为得天威所护,不必再日日惊恐。” 童绍实在挑不出刺,唯有故作讽笑,“韩大人用兵如神,在蕃人眼中一似猛虎,何以在此矫装稚儿。” 韩戎秋淡然道,“大丈夫临阵勇猛,难道回家也如此?中原是我父母之邦,我热切久望,来此就如游子归家。只有蕃人对我恨之入骨,绝不愿会谈顺遂,甚至千方百计的离间至亲,好在众位大人明睿善察,必不会受到蒙敝。” 童绍本是受了蕃人贿赂,要对河西人极力贬压,不料周元庭先行发作,气得他心火蹿变,刻意来此折腾,一心激得韩戎秋失言,好抓住错处搅了归附一事,谁知对方绵密沉稳,没有一丝漏洞。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2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