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练兵初成,他带领千人远行游击,扫荡蕃人的部落,奔掠于浩翰天地,千里闪击,策马纵横,真正感受到男儿的快意。 陆九郎的手段比韩明铮更狡侩,也更狠绝。他会让士兵顶着烈日在荒滩埋伏一整日,骗过斥候,直到蕃军移防的队伍经过;也会将腐畜抛入河流,引发下游营地的泻疫,之后再攻入冲杀。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如一头猛兽泼狠的肆虐,渐渐名声在蕃地传开,都知道河西出了一匹恶狼。 几个月的游击结束,他带着满载战利品的队伍归营。 将台上的韩明铮素颜负手,明姿英飒,身形亭亭。 陆九郎遥遥望着,忽然撮唇一声脆亮的长哨,似招呼又似谑逗。 大营里的数万军士怔了,游击归来的健卒却野惯了,宛如听到头狼的嗥叫,竟跟着啸哨起来,一时间热闹非凡,全场哗嚷,气氛混乱不堪。 韩平策虽知这小子几度救了妹妹,看他依然别扭,悻道,“还是个胡浪样。” 韩明铮轻浅一笑,离得极远都能感觉出陆九郎的神气飞扬,一次长驱,他似褪去一层浮皮,生出成熟猛锐的气势,真正有了武将的骨头。 韩平策看着这些兵精悍结实,泼顽又胆大,很是满意,“这批练得不错,正好补校官的缺,还算个带兵的料,听说战绩不错?” 韩明铮嘴上淡淡,有一丝不自觉的骄傲与纵容,“洗劫蕃人十二部,斩蕃将二十九名,其中还有蕃王的祖父,合计杀敌一万五。” 韩平策不得不赞,“比裴家那小子强多了。” 裴行彦带三千兵马走了一趟高昌,替高昌王驱逐数百回鹘残兵,给捧成了将星下凡。 韩明铮莞尔,“既然是裴氏少主,裴家当然要给他堆些声名。” 韩平策瞧着妹妹梗了半晌,终道出来,“裴叔前几日向阿爹提亲了。” 韩明铮瞬间凝了脸庞。 韩平策当然也不乐意,奈何这事没他置喙的余地,“人家瞧上了你的本事,想娶回去帮衬裴行彦,盘算得倒好。” 韩明铮只问,“阿爹和阿娘怎么说?” 韩平策低了声,“阿爹还在考虑,近年来求的不少,家里一直没松口。阿娘觉得裴行彦能耐差了些,但河西门当户对的不多,赵家太乱了不成,裴家有实力,嫁过去是少主夫人,家里也没那些糟乱,你年岁不小,不能再拖了。” 在韩平策看来,不如把妹妹养在家,但爹娘未必应,他只有安抚,“裴家的小子骄蛮傲气,本事没多少,还一直跟你较劲,我觉得不妥,你要是有自己中意的人,赶紧告诉爹娘,什么想头都别瞒着,这可是大事。” 韩明铮心思紊乱,不知说什么,拧眉应了一声。 韩平策此来犒赏游击的士兵,让人在校场架开火堆烤羊,与众兵一道分享,乐哈哈的观看缚绞斗戏,又是喝彩又是给赏,全营欢喜笑闹。 韩明铮没露面,韩平策知道妹妹不痛快,也没让人唤,临走时去往她的营房,准备再嘱咐几句,掀帘后一怔,浑身觉出了不对。 韩明铮正伏案察看地图,陆九郎在身旁指点,两个脑袋近乎抵到一处,着实亲昵过头了。 妹妹方才还心情低落,这会却含着笑,抬眼见他欣然一唤,“阿策,你来看,陆九发现了一条野路,可以穿沙海至蕃北。” 陆九郎悄没声息的退开,丝毫不显异样。 韩平策狠狠的刮了他一眼,这小子居心不良,分明是头狡计多端的狼,盯上了自家的傻妹妹,连伦常都不顾了! 石头跟着陆九郎游击归来,免了一旬的操训,与几个伙伴蹲在木栏,看一帮新兵练得呲牙咧嘴,乐得前仰后合。 督导的史勇给他们笑得心痒,歇空时晃过来,从伍摧的袋里抢了一把瓜子。 陆九郎忽然一问,“近期营里有什么事故?” 史勇莫名其妙,“哪有什么,好得很。” 陆九郎又问王柱,“城里怎样?韩家近来如何?” 王柱摸不着头脑,“城里正热闹呐,韩大人的寿辰快到了,听说古董铺和珍宝坊的生意极好,贵人们在挖空心思的筹备贺礼。” 石头吐着瓜子皮想起来,“九郎要不也备一份?毕竟韩大人是——咳咳——提拔了你。” 他险些说漏嘴,好歹拐过弯来,偷觑了一眼身旁的人。 陆九郎只当没听出,冷淡道,“韩家多得是贵客,我们这等身份连大门也进不去,何必自讨没趣。” 石头嗫嚅道,“九郎不一样——而且你救了将军几次,肯定能成座上宾。” 陆九郎不理他,兀自思索,既然没有异常,韩明铮近日的低落是什么缘故? 忽然营门处一阵喧闹,进来一队人马。 伍摧瞧得一愕,脱口道,“裴家少主怎么来了?” 史勇也是费解,“他去年竞武丢了个大脸,难道又来挑战?” 一说众人全乐了,唯恐错过场面,纷纷奔过去围观。 韩明铮得了传讯,出来相迎,姿态虽然客气,分明带着疏淡。 裴行彦拗不过父亲的命令,憋着气从沙州驱马数十里而来,明知该表现得亲切谦和,尽力讨好韩家女,话语却无法自抑的生硬,“七小姐去年重伤,未能探望,一直耿耿于心,此次来给韩世伯贺寿,听闻你已归营,冒昧前来探访。” 他一挥手,随从卸下几箱礼物,皆是珍罕的补药,纯金的首饰,灿如云霞的衣料,看得众多士兵纷纷议论。 石头摸不着头脑,“来挑战还先送礼物?” 史勇老练多了,“什么挑战,都赶上下聘的架势了,这厮定是有意于将军,专门过来讨好!” 伍摧很是惋惜,“将军怎么能嫁给这种废物,那不是给锐金军捡个大便宜!” 王柱另有看法,“谁家能让媳妇领兵,那不是打自己的脸?裴家的下一辈也不全是草包。” 陆九郎在人群里望着,神情莫测。 韩明铮没想到对方如此张扬,隐隐不悦,不好当众坚辞扫了颜面,邀他入营房一坐。 裴行彦曾在赤火营输得耻辱,压根不愿停留片刻,回道,“暂坐就不必了,韩世伯寿辰将至,七小姐定是要回城,不妨一道走,路上容我随护。” 他搁了礼物就要走,还要求韩七将军同行,赤火军的士兵听得都很不快。 史勇骂骂咧咧,“这小子当自己是皇子?到赤火营来发号施令。” 韩明铮确实打算今日返家,虽不喜对方的姿态,一蹙眉忍了,与部属交待几句,以礼物不宜留在营中为由,让裴家人将箱子绑回了马上。 陆九郎见韩明铮要走,突然跃过木栏一唤,“将军!韩大人寿辰,我也想前去一贺,不知可否?” 裴行彦一见他就沉了脸,毫不掩饰厌恶。 一众伙伴也傻了,史勇愕道,“嘿!这小子还真敢开口!” 韩明铮想起陆九郎也算半个韩家人,的确该去给阿爹磕个头,一颔首应了。 陆九郎跃上一匹军马,全然不顾旁人,随在了韩明铮的身侧。
第65章 主与奴 ◎锐金军的战绩非凡,就不该甘于人下,◎ 韩戎秋六十整寿,十一州涌进了无数贺客,并不比五皇子来时逊色。 裴家在沙州有别业,裴佑靖来此得了半日清闲,心神安悦,在静室焚香抚琴。 他少时六艺精习,能著一笔锦绣文章,深恨蕃人之虐才弃文从武,最遗憾的就是儿子长于高昌,除了一身骄娇之气,技艺一概未习得,只有盼其早日成婚生子,将孙儿带在身旁教养了。 琴声骤然一停,侍从近前禀报,裴佑靖面色不动,起身迈出静室。 裴行彦正大步行来,见他就怒冲冲的道,“阿爹,我不想娶韩家女!” 裴佑靖摒退左右,安抚道,“如今名份未定,她不肯收礼也是常情。” 裴行彦异常憋屈,“我依着吩咐邀她回程,她偏携陆九郎同行,那小子一路询问箭术技法,分明是刻意羞辱我!” 裴佑靖轻描淡写,“一个入不了韩家的外室子,不必在意。” 裴行彦恨得咬牙切齿,“她对我何等冷淡,跟姓陆的却有说有笑,我为何要拒绝舅父的好意,舍了表妹的温顺美貌,来忍这份屈辱!” 裴佑靖的神情微沉,“你若有更出息的兄弟,只管做个纵情声色的纨绔,贪女人的温柔小意,但我还指望你袭承家主,持住锐金军这把利刀!” 裴行彦一窒,仍是不服。 裴佑靖冷声道,“韩大人是河西节度使,地位远胜裴家,你在七丫头面前耍什么脾气?去军营送礼又怎样,她是韩家女儿,见惯了好东西,心中想的是纵兵杀伐,浴血争强,怎么能跟你那些一心讨宠的表妹相较?陆九郎都知道投其所好,你就不会趁势向她请教,约她一道游猎?技不如人还崖岸自高,难道指望人家来哄你?” 裴佑靖不是个好脾性的人,对儿子尽管宠溺,骂起来也不留情。 裴行彦犟着一口气,“我做不到那般下等,摇着尾巴讨她欢心。” 裴佑靖生生给气笑了,“你管这叫下等?当年为得蕃将信任,我百般讨好,送上重金仍受嘲骂,给一个蕃妾唾到脸上,也差些忍不住,你猜如何?” 裴行彦大震,在他心中父亲风度高雅,家世优越,怎么可能经受这样的耻辱。 裴佑靖说下去,“韩大人当时就在一侧,他立时跪伏下去,以身作脚踏供藩妾上马,哄得蕃将大悦,似这般忍辱无数,等到起兵之时,我亲手取了那对狗男女的性命。你生来优渥,哪知成大事的不易,追求一个女郎就觉得无限委屈?” 河西之主也曾如此卑屈,裴行彦听得匪夷所思,难以言语。 侍从送来一方陶钵,栽着一株奇特的绿苗,暂时中断了父子的对话。 裴佑靖略平了气,仔细审视含苞的花枝,“赵家的花匠确实有些手段。” 赵奢惯好享受,府中聚了各国的匠人,应对他花样百出的奢靡之乐。 裴行彦悻悻道,“父亲总是将最好的送到韩家,裴家收复河西出力极大,锐金军战绩非凡,就不该甘于人下,让韩家做了节度使。” 裴佑靖一听就知,“这话是你四伯父所言?” 裴行彦不敢答,算是默认。 裴佑靖也没发怒,微微一叹,“他一直不甘心,你们只道裴家有智勇,却不懂聚合各族之难。哪家没有自己的利益,没有争强的野心,我与韩大人相识多年,亲见他是如何忍辱负重,倾尽所有的推动,哪怕事败了举家覆亡,他也不曾将妻儿送走,遇险更是身先士卒,如此才能将各家拧在一起拼命,我对此心服口服。” 裴行彦不信,反问道,“父亲要是没有别的心思,为何与朝廷私下联系,又压下灯会是方家在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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