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佑靖为报丧子之仇,此次亦是亲至,纵然陆九郎才拿了裴家人挑事,他的神情也不显分毫,淡漠一如平常,但身旁的裴子炎到底年轻,藏不住气,一见就沉了脸。 厚土军的弘海也在打量,陆九郎当年仅是韩家副将,叛离后却自成气候,青云直上,甚至官至从三品,这次又成了天德军的主帅,着实令人震骇,各军私底下没少议论。 弘昙随师兄出战,他曾与陆九郎比过缚绞,更是好奇的投目。 几家本来已商议妥当,陆九郎却气势极强,一言回绝,“陛下令我来攻战,不是为跟在河西军后头捡残羹的!” 韩平策极想骂娘,以天德军的稀松,连蕃军的溃兵也未必截得住,这浑货一心贪功,给了便宜差事还要面上威风,也不掂一掂能耐,他顿时口气不佳,“陆副使有何高见?” 陆九郎毫不客气,大剌剌道,“追截溃兵不妨扔给锐金军或玄水军,天德军要打头战!” 赵英忍不住讽道,“就算陆副使英勇无双,蕃人可未必愿意避让,万一不肯一击即溃,天德军能撑得住?” 大帐内的众人心思相同,脸上登时现出了鄙夷。 陆九郎也不理会,对着韩平策道,“攻战不可久,一旦给狄银拖成围城数月,蕃地趁河西空虚而袭,小韩大人何以应对?回兵等于自败,如何向圣上交待?此战当以速胜,必须天德军主攻,河西军为辅!” 这些恰是主帅心头之忧,大帐一时俱静。 一个时辰后双方商议落定,陆九郎掀帐而出,问明赤火军的方位,策马奔驰而往。 天色初暮,赤火军的营地灯火烁烁,密如繁星。 陆九郎亮了身份直趋中军大帐,近卫营上来阻挡,他带笑一叱,“好个伍营,张眼看看我是谁?” 领头的正是伍摧,天黑尚未看清,听这把声音异常熟悉,不由一怔。 石头扑上去抱住,不要脸的号哭起来,“伍摧!我想死你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着!” 伍摧虽知陆九郎和石头出息了,哪想猝然来到眼前,整个人都傻了。 陆九郎抛下二人,追着哨兵的后脚进了军帐,眼眸如电一掠。 韩明铮一身戎装,案上置着军图,一群将领围在身侧,颇有几个青年英健的,两下目光灼灼的一对,气氛刹时微妙。 韩明铮很惊讶,停了议事屏退众人,问道,“你不是和阿策商讨,怎么过来了,议得不顺利?” 不管陆九郎心底如何,神气与平时无异,“已经谈妥了,来讨个话。” 韩明铮怕他没正经的歪缠,板着脸道,“胡闹!大战当前,还不回去备战。” 还好陆九郎不曾放肆,只道,“要是我拿了破城首功,将军给什么赏?” 他平时不唤将军,欢好时偏爱以此狎戏,韩明铮听得耳颊生热,“净会夸口,轻敌是兵家大忌,打赢了再说。” 她的衣发染着远征的尘沙,容颜比霜雪更艳,话语虽然端正,眉眼却有一缕轻盈的娇意,宛如春风柔了冷冽。 陆九郎俯首望着,狭眸深遂,“好。” 天色苍灰,寒风贴地而卷,凉州城黑沉沉的矗立,城墙高不可仰,似一座不可逾越的铁牢,这样的雄关正面强攻,要用多少人命来填?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攻城需要十倍于敌军之数。而天德军只有五万,每个人都不懂,为何这支烂军成了主攻,强悍的河西军却在遥远的后方,稳隐的做壁上观,宛如与战局毫无关联。 陆副使提着陌刀,在马上扬声喝道,“凉州城里有什么!” 士卒茫然相顾,还能有什么,当然是令人恐惧的蕃兵! 陆副使傲然一笑,一声厉喝,“里头有无数金银,蕃人几十年夺下的金山银山!开城就能暴富,一辈子享用不尽!” 众多士兵呼吸一窒,谁能不为之心动。 陆副使加了一把诱惑,“流血流汗的熬了几个月,谁不是为发财!别给河西军机会,入城抄到的一概归己,金山就在城内!” 军鼓响彻四野,箭雨铺天盖地,黑蚁般的士兵冲向了凉州城。 城内的财富虽然诱人,攻城却不是玩笑,天德军一列列前涌,顶着敌袭架上云梯,城头万箭攒发,将一拨拨士兵射得刺猬一般,城头滚木擂石不断,砸得城下血肉横飞。 观战的狄银不禁冷笑,“我当有多厉害,这点能耐还想攻城?河西军居然不动弹,果然如传闻的两军不合,姓陆的想争功。” 一旁的副将附和,“天德军一看就没打过仗,不久必溃。” 争功一类的事在军队司空见惯,蕃地就发生过不少,当年大将军乌伦海攻武州,权相库布尔按兵不援,乌伦海不得不退撤,双方就此成仇;等到库布尔的大儿子钦卓兵败,乌伦海坐视不理,任他被河西人追死。 战局糟糕,陆九郎仍是坚持强攻,魏宏手下的督战队持刀奔巡,退者临阵而斩,逼得士卒只能冲前死拼。 河西军在远方观战,韩平策看得摇头,“即使攻城不易,伤亡也不该如此惨重,天德军当真稀烂。” 锐金军内也在议论,裴子炎冷着脸道,“我看他是做梦,根本成不了事。” 裴佑靖不言不语,他虽厌恶陆九郎,更明白兵无常势,不在一时之态。 赤火军一样在静观,韩明铮展眼凝望,城下烟尘滚滚,喊杀沸天,战鼓沉闷而不详。 司湛看得不忍,“这完全是送死,最后还得靠河西军强攻。” 伍摧当日跟石头抱头哭了一场,被塞了一怀的珠宝,益发牵挂旧伙伴,看得脸色灰败,“陆九是不是疯了?这哪攻得下来,就算冲开城门,里头还有瓮城,进去也是白送!” 韩明铮沉默不语,美丽的眼眸凝如沉渊。 天空飘起了雪花,凛寒侵人发肤,天德军的冲杀异常惨烈,城下尸横遍地,血积如河,折损逾四成,士卒的胆气尽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不少兵卒甚至破口大骂起来,“妈的!只有我们送死,河西军呢!” 崩溃的情绪弥散,天德军开始动摇,连督战队的长刀也遏不住,冲前的势头缓滞,阵形彻底散乱,一些兵卒甚至与督战官冲突起来。 凉州城上,众多蕃将哗然嘲笑,这哪是攻城,简直是上天送的肥羊。 狄银一直用千里镜盯着远方,河西军始终未动,他骤然阴戾一笑,“全军出战,先宰了这只羊!”
第106章 武威扬 ◎蕃人所侵夺的最后一块中原城池,就此归来了。◎ 主将桑结经历过兰州之战,闻言一惊,“王子谨慎,中原人狡猾得很,还是当坚守为主。” 狄银是百战之身,当然瞧得出天德军真溃了,不可能作假,只要趁河西军未及反应,先绞了这只前军,大军士气必损,他战意汹然,根本不理桑结,一跃上马发令。 城内的蕃军早就严阵以待,力士转动绞盘,引链扯动巨木裹着精铁的城门,浩浩荡荡的铁骑冲出,如咆哮的虎狼跃入慌乱的羊群,天德军土崩瓦解,士兵纷纷向四面八方逃散。 狄银带着蕃军大肆屠杀,意气奋发,哪怕远方鼓声响起,烟尘漫地卷来,他也毫不在乎,以当下的局面,等河西军赶到时已全完了,正好乘胜迎击,一鼓作气将来敌打垮。 漫天雪花飘落,河西战旗猎猎而扬,大军如黑色的怒潮卷来,狄银带着蕃军铁骑迎上,两军排山倒海般相撞,杀声与怒吼撕裂苍穹。 天德军已溃不成军,散去战阵边缘,无人再予以留意。蓦然号角声起,一支三千人军列突然绕回城下,趁着蕃军倾出与河西军鏖战,劫夺凉州城门。 陆九郎玄甲铁骑,如一头恶狼领军而现,趁着城门未闭,挥舞陌刀狂肆的冲入,刀锋所过敌兵碎肢横飞,鲜血溅上了门洞粗砺的拱顶。 蕃兵大惊,一边召集抵挡,一边绞动引链,要强行闭合城门。 然而陆九郎冲劲凌厉,杀势狂暴,仗着甲衣无惧飞箭,以惊人的鸷猛破开血路,斩死了扳动绞盘的力士,后方的三千精兵涌上,随着他冲过瓮城,控住了出入要道。 城下兔起鹘落,转变在瞬息之间,桑结看得目瞪口呆,正喝令部属夺回,敌人的铁骑冲上城头,马上的男人执刀沥血,宛如天降的魔神,威压攫住了他。 桑结被迫提枪迎战,一刻之后,他的头颅从天而降,砸在了城下的绞盘边。 石头带着亲卫拖动拒马,抵挡城内守军的冲击,陆九郎气势无伦,一刀斩断城上旗杆,蕃军的大纛失空而坠。 河西各家将领看在眼中,就知夺城得手,全军迸出激潮般的欢呼,谁能想到无能的天德军当真一举逆转大局,几近于神迹。 韩明铮的双眸异彩夺人,她定下激跳的心,将掌中湿汗擦去,带着赤火军疾冲。 狄银正与前军战得不可开交,万万没想到城上失守,愕怒得难以置信,急令后军夺回城门。 后军受令而趋,要以数倍的力量将三千天德军抄灭,力挽危局。 然而韩明铮领轻骑穿抄,犀利的截在城下,宛如一方铁盾挡住了后军。双方不顾一切的拼杀起来,司湛与伍摧在左右协助,敌人冲得越猛,韩明铮杀得越激,一腔血似燃烧起来,亢奋又炽烈,城下战得比前军更凶。 河西主力强势的推进,步步喊杀,气势震天。 蕃兵见城纛倒落,惶然大恐,不知敌军使了什么妖法,加上后军几番冲击,城门依然未能夺回,一时群情摇动,军心开始溃了。 狄银咬得牙根欲裂,明白大势已去,再下去要被河西军生生绞尽,他强忍激怒撤退,韩平策当然不会放过,率军一路追逐,蕃军尸横遍野,折损不计其数。 即使赤火军挡下了蕃兵的后军回援,城内的三千天德军依然岌岌可危。 陆九郎亲手操训的就是这一批人,全军挑出来的健锐,百名亲卫当了队长,真正做到如臂使指,刀山火海都不惧,才能一气夺城。 老邢因枪法给拔进来,见斩旗顺利时还狂喜,随即留守的蕃军发疯般攻来,城头成了血磨盘,绞碎了一波又一波兵卒,鲜血如怒泉从斜道倾下。 陆九郎守在狭处,陌刀霸悍纵横,斩得血雨淋漓;魏宏臂上中枪,依旧咬牙杀敌。 老邢战得昏天黑地,浑身酸疲,稍一停就是死,只能拼死强撑,眼看敌寡悬殊,敌人乌泱泱的涌上,三千人只剩了几百,心都要凉透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扎死一名敌兵,自己也给血滑了足,扶着墙跺险些坠下去,突然下方哗乱。 一队队精锐的兵马冲过了瓮城,领头的将领黑甲赤缨,银枪在握,正是河西赤凰。 老邢不由得精神大振,近乎喜极而泣。 韩明铮战得浑身浴血,将城门守得铁桶一般,坚持到蕃人后军撤逃,立时转入城中支援。她运枪如电,挑飞一名蕃兵队长,伍摧领近卫营冲上,敌人的守军攻势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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