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郎淡道,“管他在不在,我都要见着人,早知道把你留在沙州,扯着伍摧死活也能问出几分。” 石头当时喝完酒,没两天就走了,哪知后头出了事,只有干巴巴的安慰,“纪远不是说伍摧经常进出韩家,肯定是通报营里的情况,将军还能管事,定是无恙。” 陆九郎拧着眉不语,等扒完饭,热水也抬来了,二人轮流洗沐。 陆九郎沐浴过后,石头跳进桶里接着洗,才搓到一半,骤然外头闹腾起来,商人们各种叫喊,步履凌乱,宛如兵荒马乱一般。 陆九郎抄了布巾蒙住脸,出去打探情形。 石头跳出木桶,七手八脚的穿衣,越急越乱,扣绊都系错了。 门扉一响,陆九郎又回来了,他赶紧问,“外头怎么回事?” 陆九郎面沉似水,“城外发现了蕃军。” 石头大惊,“蕃军不是在西州侵扰,怎么到这了?” 陆九郎已经安排一众手下不要外出,留在各屋随时警觉,心头也有了猜测,“只怕是声东击西,故意将大军诱出去,趁肃州空虚来袭。” 侵西州的蕃军号称十几万之众,锐金军不动,其他三家为了凑足兵力就得倾出,肃州还能有多少守军? 石头听得惶然,“那这里岂不是危险了。” 陆九郎思忖了一阵,“蕃人主力还是在西州,不然韩家不会上当,来偷袭的蕃军应该只有几万,只要向甘州求救,四万锐金军来援及时,肃州就能守住。” 石头心神松了,“对,而且还有沙州,韩家也会来援。” 陆九郎静默片刻,“韩家的兵去西州了,想救也没人,只能指望锐金军来得快。等此战一过,厚土军就承了裴家的情,对韩家不是好事。这会城门已封,咱们进退不得,只有观望,一会让大伙轮流守夜,别睡死了。” 石头禁不住嘟哝,“眼看要见到将军了,又碰上蕃军攻城,运气真是太背了。” 对石头来说是运气背,对裴家而言却是一个意外的良机。 裴氏大宅高楼连苑,乌头门气派非凡,白日画檐如云,夜晚灯花如雨,族人众多,足足占据了一坊之地。 裴氏兄弟各有宅邸,平时忙于事务,除了年节很难齐聚,今日却是例外。 长兄裴安民当先道出正事,“肃州传书,四万蕃兵来袭,守军仅有六千,情势危急,求锐金军奔援。” 三爷裴兴治笑了,“还好先头拒了出兵西州,蕃军这一袭于咱们有利,只要出兵相助,厚土军以后就不会一味偏着韩家。” 裴安民又道,“我已令全营集结,半日就能出发,但四弟另有说法,所以召大家一议。” 裴光瑜目光闪动,慢悠悠道,“我的看法是救援不必太快,要慢些才好,若情势不够危急,一去蕃兵就退了,观真能有几分感恩?他一直视韩家为圭臬,此次肃州若是有失,就要怪小韩大人安排失当,征调了大量僧兵,不然哪来此祸?” 裴兴治一怔,立时思索起来。 裴光瑜想的不单是同盟,意在借势压倒韩家,“依我看不妨等一等,等蕃兵大闹肃州,全城惶惶如鸡犬,对韩家怨气深重,才是锐金军赶至的良机。” 裴安民其实已给说服,但毕竟关系事大,还是想一听裴佑靖之言。 然而裴佑靖并无表情,一言不发。 裴兴治同样动了心,“不错!他们都怨裴家不肯出兵,这一来谁还能责咱们,要不是拒绝服从韩家的统调,哪来的兵援肃州。” 裴光瑜下颔一抬,傲意分明,“以咱们的实力,凭什么任人拿捏,姓陆的都敢扣了三哥向韩家女献媚,难道不该有所回敬?观真唯韩家马首是瞻,害得肃州遭此横祸,就该受些教训,又不是不援,稍晚些罢了,最后还是咱们帮忙逐走蕃军,他也就无话可说。” 裴安民见裴佑靖仍不言语,催道,“五弟,你怎么看?” 裴佑靖半垂着眸,只道了一句,“裴家如今到底听谁的?” 堂内一静,气氛微妙的僵凝了。 按说家主仍是裴佑靖,然而他退隐数年,裴光瑜已经掌了大权,尽管在天德城失算,导致裴兴治受囚,不得不托裴安民请回了裴佑靖,裴光瑜的心中仍是不服。 裴兴治承他报了被扣之仇,又听这番话有理,颇为解气,轻咳一声,“只要是为家族考虑,合理的均可奉行,也不必一定要听谁的。” 裴光瑜正打算趁势发难,不疾不缓道,“你是家主不错,这些年谁不是对你言听计从,你向韩家低头换回三哥,兄弟皆是感激,但随后应了出兵凉州,却是助韩家一长威风,若一味的依你做主,裴家何时才能出头?” 裴安民与裴兴治均是默了,谁也没说话。 裴光瑜又道,“咱们行事当以家族为念,你失了独子,我甘愿将炎儿过继,可有一丝犹豫?我反对出兵西州,如今可错了?我借大皇子之力除去陆九郎,成效又如何?不趁着天赐的时机慑服肃州,扬裴家之势,难道还要去替韩家帮补,永远附人骥尾? 裴佑靖抬眼掠了一圈,长身而起,漠然道,“过继之事作罢,炎儿似你,我也无意夺人之子,既然都认你来决策,何必再问我。” 他也不等回话,转身朝堂外行去。 裴安民迟疑一瞬,追了出去,“五弟,你别怪四弟,他是想裴家更好。” 裴佑靖脚下不停,吩咐随侍,“收拾东西,回寺里去。” 裴安民不忍,“何必如此,都是自家兄弟——” 裴佑靖淡淡道,“兄弟又怎样,要跟韩家低头时请我回来,解了困又不甘心。四哥从未带过兵,只知算计,哪知人心至微,容不得耍弄机巧。韩家以精诚合众,他只想要分崩得利,似这般自作聪明,谁还当裴家同盟,等众人见弃疏避,就轮到甘州给蕃人绞杀。” 裴安民一怔,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裴佑靖又道,“他如此得意,无非是助大皇子除去陆九郎,得赏了个四品官。且不说他卷入争储一事的愚蠢,我就将话撂下,姓陆的机警狡变,心智极深,失踪必是另有缘故。” 他不再理会兄长,转往长廊自顾而去。
第113章 法幢寺 ◎要来的已然来了,未至的即是不至,◎ 肃州的地形易守难攻,唯有黑山至讨赖河的一处最险,只有一段土墙据守。 弘昙领着六千守军挡下了多次攻击,疲惫非常,焦灼的又一次问,“援兵可有消息?” 副将惠正累得快说不出话,黯然的摇头。 消息递出去已久,锐金军要是有心奔援,早该到了,惠正气恨交加,哽咽道,“我看不会来了,沙州也递了消息,但韩家也没留多少兵,谁肯一块填进去。要是能过这一关,咱们以后也只顾自己!” 弘昙几近绝望,强抑下来,“能拖一刻是一刻。” 纵然僧兵还能支撑,土墙却先一步溃了,蕃兵掘了水道引河冲浸,墙底淤成了软泥,终于垮塌下去,砸起大片尘灰。 墙外烟尘滚滚,蕃人大军兴奋的冲来,野蛮的啸叫如狂潮。 狄银横枪勒马,望着断垣冷笑,自从凉州失利,他的怒火积蓄已久,为了复仇甚至不惜与王叔央格合作,就为了今日一击。 数年前蕃军两线作战,牵住韩家未能支援甘州,促成裴家离心,这一次他要拿下厚土军的首领——观真老秃驴的首级,屠掠肃州全城,重创河西的民心,让五军联盟彻底崩散。 城防失守,弘昙带领余下的僧兵回守法幢寺。佛寺撞响巨钟,声音激荡全城,众多寺庙的普通僧人也抄起了武器,百姓颤栗惶恐,顶门锁户,向神佛乞求庇佑。 蕃兵的铁蹄奔腾冲入,浩浩奔向法幢寺,僧人们借着寺庙的高墙进行最后的坚守,佛墙下处处溅血,死尸累累,充斥着怒吼与痛嚎。 重重的高墙与金塔之后,有一处竹林深掩的佛堂,德高望重的观真大师跌坐蒲团,默然颂念经文。 随侍的小沙弥含泪泣道,“师祖,师叔说蕃军已经密围,请您立即从秘道离去。” 观真大师须眉银白,睁开了双目,“河西将倾,能逃到何处?” 他起身行出佛堂,杀喊的声浪卷来,城内多处浓烟冲天,对面一座巨大的佛塔巍然静立,宛如怆然的见证。 观真大师捻着佛珠轻叹,“你看那鉴心塔,当年韩大人与裴大人曾在下方与蕃军激战,肃州城得以重生。千万人耗尽心血,拧成一力将顽敌逐退,才过了多久就开始离心,阿弥陀佛。” 沙弥仍在苦苦劝说,“蕃兵虽然凶猛,或许避一阵锐金军就到了,师祖身份贵重,为数十万百姓所尊祟,绝不能有闪失。” 观真大师付之一笑,“要来的已然来了,未至的即是不至,肃州全城遭劫,哪有我一人躲藏的道理。” 他的神情一如平常,非但不躲,还向交战之地行去。 寺内有不少老弱沙弥恐惧万分,不知该避去何处,有的抖颤,有的哭泣,有的颠倒乱奔,惶惶如末日来临。观真大师逐一望去,面色悯然,步履不停。 他来到大雄宝殿之外,在石台结跏趺坐,安然诵起了经文。 四周的沙弥被他的镇定所感,含泪而效,在台下坐诵,渐渐的越聚越多。 宛如一场奇景,黑压压的蕃兵包围着佛寺,喊杀激烈,血腥满地,寺内的众僧坐地静诵,续续的念经声中,一切变得空澄宁静,连迫在眉睫的死亡也淡了。 弘昙陷在蕃军的围攻之中,他执着锋利的月牙铲,杀得僧袍鲜血如浴,听到佛经之声飘来,忿懑之心更激,恨不能化身八臂韦陀斩尽恶敌。 然而敌人远多于己方,沉厚的寺门已给撞出裂声,随时将要崩碎。 就在这一刹,远处骤然传来雷动般的震响,蕃兵也为之所惊,暂停了冲杀看去。 一支强悍的骑兵疾奔而来,飘扬的黑旗绣着一簇烈火,宛如铁色的激流冲向蕃军。 肃州百姓狂喜,无数声音在泣然欢叫,“援兵来了!是赤火军!赤火军来援——” 早在蕃军攻城之时,陆九郎已经离开了商驿。 战时的商驿太过显眼,宛如待宰的肥羊,他当然不会留下来坐以待毙,带人抢了些食物,避去贫户聚居的城北,挑了一处破院藏下来。 他熟知兵勇抄劫的门道,最穷陋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一队人悄悄的跟着来了,占下了隔壁的杂院。 陆九郎也懒得理,轮番派老兵出去探听,了解城中的动静。 石头十分纳罕,“怎么还没见着锐金军?坐牛车也该到了。” 陆九郎也意外,没想到裴家如此短视,冷哂道,“不外是别有心思,算盘打得精响,真是蠢过头了,也不怕火没烧到韩家,燎着了自己。” 一行人躲了半日,外头喧吵起来,附近拍门声不绝,石头从墙头一望,皆是逃来的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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