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郎知是蕃兵入城了,低咒一声,“把门堵好,敢硬冲的来一个宰一个。” 石头的手底也就百来人,不免心里发紧,“这些不算什么,要是蕃军杀过来怎么办?” 正在此刻,隔邻的墙头冒出一个男装女郎,秀面抹了灰,望住了陆九郎,“这位阁下,乱兵将至,我手下有护卫三百,能否合力应对?” 石头一瞧,眼珠子几乎脱出来,“你不是安家的——” 女郎截声打断,“正是安家的商队,我的护卫皆为健勇,携有武器,愿听阁下调遣,共同应对蕃兵,如何?” 陆九郎虽是意外,眸光犀利一掠,抄布巾裹了半张脸,颔首一点。 这两方院子本来就隔墙破烂,两下一起拆出个大洞,安瑛带人过来,如男儿拱手一礼,并不显露相识之态,四百来人挤得密密簇簇。 陆九郎打量这些护卫结实矫健,虽不及精兵,也颇可一用,安瑛又还算知机,相求时并不点破身份,免去了许多麻烦,心下略觉满意。 这一带穷陋,蕃兵的主力不会来,他将四百人分成几队,把巷尾的宅院也占了,派了老兵在外沿警戒,随时准备应变。屋主被驱到边角,也不知这些人是兵是匪,吓得蔫鸡一般不敢动。 城内闹得近乎翻天,蕃兵主力在攻法幢寺,一些散部捺不住开始劫掠。 陆九郎所控的区域相对安稳,零星的敌队一进巷就给宰了,尸首拖进院内藏起。几次下来众人略放了心,只要大军不至,苟全并非不可能。 陆九郎却心头沉凝,锐金拒绝来援,肃州必然元气大伤,五军今后只怕要各自为战,河西如何还稳得住? 一个派出去的老兵奔回,报赤火军入城来援。 安瑛大喜,陆九郎却是面色一变,声音陡厉,“来了多少?领军的是谁?” 赤火军来了一万,韩明铮亲自领军,倾尽沙州余兵,连韩府也只留了三百护卫。 这一场奔援就是一次豪赌,假使锐金军应援,就是三军协战;若裴家按兵不动,就是韩家与肃州共存亡,绝不让蕃军得逞,挑动五军崩离。 赤火军虽是长途奔援,却有赤凰当先,气势极盛,冲了个措手不及,赤火军铁蹄过处,蕃军死伤惨重,积血如溪,一时竟拦阻不住。 狄银接了传报,戾声命令,“一万也敢冲援,这是来送死的,不必理会,先宰了老和尚。” 法幢寺如一块金碧琉璃,华美而脆弱,蕃军似恶蛟层层盘绕,越拧越紧,绞得僧兵几尽全灭,眼看这块至宝将碎,恶蛟突然遇到了阻挠。 赤火军如一把尖刺悍然扎进蛟身,激烈的扰动,搅得蕃军大乱。 狄银怒火上涌,抬眼望去,一群剽悍的赤火兵簇护大旗,旗下一个美丽的女郎,身披氅衣,目现神光,威冷凛凛,正是曾经交手的韩家女。 两下目光一触,她抬手取出一枚赤色宝链,施然系在额上,炫耀又似挑衅的一抬。 狄银一眼认出,对方额心那枚鲜红的宝石,正是弟弟的金刀所镶,刹那间血激如沸,杀意狂暴,他再顾不得一击即破的法幢寺,带着军队向韩家女冲去。
第114章 鉴心塔 ◎要真是锐金军,城内哪会用蕃语呼喊◎ 弘昙带着僧兵苦苦支撑,如细舟抵御狂浪的冲撞,杀得铲刃遍布细碎的缺口,浑身力气耗尽,将要撑不住了,一刹那似神迹出现,黑压压的敌军潮水般退走,涌去了另一处。 弘昙恍惚抬眼,望见赤火军的旗帜,心头的怨结骤散,他长出一口气,脚下踉跄不稳。 一双苍老的手扶住他,弘昙回头一望,正是观真,禁不住颤声,“师父,赤火军来了——” 众僧惊魂未定,在观真大师的示意下,纷纷上前救助伤者。 交战之地残尸相摞,惨不可言,观真大师沉默的望去,伤感中有悲凛,对着徒弟道,“且歇一歇,今日得赤火军同战,纵赴黄泉又有何惧。” 弘昙一惊,刹时明白了,韩家能有多少余兵,来援与共死无异,他既是悲酸,又觉怆烈,热泪夺眶而出,坠在血漉漉的僧袍。 韩明铮统兵多年,当然清楚远来的万人难敌大量蕃军,既然锐金军未至,就只能极力杀伤敌兵,促使蕃军尽早撤出肃州。 她毫不慌乱,指引军队且战且退,收缩在法幢寺数里外的弥陀寺。 弥陀寺不及法幢寺之大,年代更为古老,此处易守难攻,四面环池,隔墙不高,却能遏阻战马,削弱大军的强袭,曾经是蕃人在肃州最后的据守点,如今又迎来了血战。 赤火军被黑泱泱的蕃军围困,经堂成了屠战的杀场,重阁内刀枪震耳,佛池遍浮尸骸,寺庙仿佛成了阿鼻地狱,吞没了无数生命。 狄银恨意如焚,不惜代价的驱兵进攻,赤火军顽强奋战,给蕃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损失也异常惨重,最后仅余千人,给困在了后院的木塔下。 正当战情最激之时,外头隐约传来呼喊,渐渐的全城皆呼,声音激上云霄。 蕃兵听得大惊,传报狄银,“王子!外头呼锐金军来了!” 狄银面色狞变,又怒又惊,锐金军足有四万,自己的部属仅剩万余,还经过几度交战,哪有余力应对,此来既没杀成老秃驴,也未能劫掠屠城,难道要如此狼狈的撤走? 他绝不甘心,死死盯着塔下的女郎,咬牙切齿道,“不必理会,先杀了韩家的臭婆娘!” 司湛拼杀得汗流浃背,听到外头的呼声激动万分,“将军!锐金军来了!” 韩明铮一直没有动手,连氅衣也未除去,她侧耳凝神,眸光微沉,“假的。” 司湛从大喜到大愕,登时傻住了。 韩明铮淡道,“要真是锐金军,城内哪会用蕃语呼喊,虚张声势而已,计策是不错,但狄银复仇心切,没见着大军不会撤的。” 她望了一眼司湛,摘下悬勾上的银枪,“不用怕,就算身死,只要能将敌人一并留下,也不就枉此生。” 氅衣甩落,她策马趋前,挑死一名蕃兵,展开了厮杀。 司湛的脸庞湿了,也不知是汗是泪,突然生出一股无畏,勇猛的跟了上去。 外头呼声震天,蕃兵人心惶惶,仍给狄银驱着攻杀,一波强攻过后,赤火兵彻底被冲散,韩明铮见狄银带着蕃兵凶蛮的迫近,她走投无路,逃入了后方的鉴心塔。 狄银戾气横溢,见这女人吓疯了,竟然自入绝地,以为如此就能躲过一死,他怎肯放过,跟着拍马追入,誓要将之擒住活剐。 鉴心塔已逾百年,为长安请来的巧匠所建,塔方百尺,高一百八十八尺,分为九层,以巨木为柱,天晴之时塔刹金芒闪耀,大半个肃州城都能望见。 狄银冲进塔内,见塔身深广,高如天宫,地面覆着粗毡,边角散落着大量佛香,香气浓得近乎发窒。宽平的木阶绕塔而上,仇人已经逃到了第三层。 狄银不假思索的追去,马蹄一气奔纵,冲到第七层,眼看仇人已在塔顶无路可逃,他现出了狰狞的笑。 女人俯首望下来,摘了鞍上的弓,身旁的护卫递上一支火箭,她接过搭在弓弦。 狄银的护卫举起藤盾防卫,却见一箭带着火光激亮,从顶至底穿越一百七十余尺,嵌入底层的木阶,阶上的粗毡瞬间火焰激腾,如一条赤龙开始向上飞蹿。 塔外的司湛正陷在敌群中厮杀,看着木塔火光陡盛,烈焰爆燃,烟火裹着香气大盛,浓烈的飞散开来,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一切是他亲手布置,带人将香油泼在毡下,用殿里搬来的佛香遮掩气味,只要大火一起,木阶尽燃,百年古塔就成了无间火狱,焚尽一切生灵。 塔外的蕃兵见狄银冲入,随即烈焰燃起,大火封门,根本无法救援,正当惊乱之际。 寺外的喧叫越来越大,一群黑压压的人冲来,领头的男子煞气腾腾,手执陌刀,激斩开道,所过之处血雨纷飞,守寺的光头武僧执着月牙铲,汹汹跟随着冲杀。 蕃兵群龙无首,又见领头的悍猛如天狼,气势勇不可当,必是锐金军的前锋,登时一轰而散,纷纷打马逃出肃州,唯恐跑慢了脑袋搬家。 围攻的敌人全跑了,司湛和数百名士兵意外活下来,他湿汗淋淋,眼泪流得更多,哽咽的吼道,“狗日的锐金军,不早些来——” 执陌刀的男子冲近,更大声的激吼,“狗屁的锐金军,明铮呢!” 司湛一呆,男子拉下覆面布巾,露出一张焦灼又急切的脸,赫然是陆九郎。 司湛来不及去想这人怎么会出现,颤声悲哭出来,“将军在塔上,将狄银引上去了——” 陆九郎仰头一望,浑身激寒。 木塔火势极盛,焦烟滚滚,下方的数层塔洞已蹿出烈焰,宛如一只硕大无朋的火炬。 烟气带着火星直飘而上,追进来的蕃兵成了热蚁,再顾不得听令,拼了命的往外逃,除了几个离塔门近的带火奔出去,余人哪里逃得出,底层浇油最密,已是一片火海。 蕃兵被火烤得只能往上奔,然而上方也无出路,木阶一层层燃起,有惊到失足的甚至从半空跌下,摔进了熊熊烈火。 狄银看得目如火烧,情知中计,牙齿咬得欲碎,策马向上冲去。 韩明铮在塔顶下马,这里远比底部狭小,四面的塔洞透出天光,脚下是香雾与热烟涌动,幽冷的天风从八方涌入,塔铃清澈的碎响,宛如一场高旷的接引。 伍摧带着十来个近卫,守着阶口搏杀,极力挡下冲上来的蕃兵。 狄银马势狂烈,如蛮牛般撞飞一人,又劈死一兵,直袭韩明铮。 伍摧奋不顾身的抢近格挡,被大力击上塔壁,撞得背痛欲裂,眼看敌人的弯刀斩来,韩明铮持枪一挑,架开了狄银。 塔顶太矮,狄银也弃马而战,他攻势凶猛,韩明铮只能硬接,数度往来,她的臂力尚能支撑,腹中却开始绞痛,四下里越来越烫,蕃兵悉数逃上塔顶。 她虚晃一枪,从塔洞钻出,踏上了斜展的塔檐。 塔身巍巍,天风拂荡,似整座塔都在摇晃,塔基的巨木受大火焚烧,越来越不稳,随时可能倾塌。 韩明铮朝下一瞥,地面的一切微小如蚁,似有人在扯着嗓子呼喊,然而相距太远,给天风一拂就听不见了。 狄银跟着追出来,目中凶光毕露。 伍摧从另一个塔洞钻出,上前极力拖住,给狄银一脚踹得滚坠下去,半空中扎手扎脚的攀住了七层的檐角,浑身都吓麻了,隐约听得底下嘶喊,朝下一望,眼珠子险些瞪落。 陆九郎带着一帮人扯开佛殿拖出来的地毡,司湛在扬声大吼,“伍营——跳下来——” 伍摧横竖也是死,把心一横跳下去,一时神魂皆空,砰的落在毡上,蒙头蒙脑的给人抱到一边,连自己的死活都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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