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光瑜神情微变,有些挂不住,“见风转舵,赵家如此滑头,真不是东西。” 挪出去的商脉虽不是最要紧的,透出的意味却让人不安,这是一场微妙的人心向背。 裴兴治难抑忧虑,“肃州的态度肯定也会变,必然影响西域诸国,这不是小事。” 裴光瑜做出不屑之态,“让他们向韩家谄媚,不过是表面作态,维持不了多久,裴家有四万兵力在手,谁也不能不把咱们当事。” 裴子炎一向以锐金军自豪,如今却迷茫起来。 裴氏年轻一代不少,但在军中出色的不多,裴子炎作为佼佼者,胜过一众兄弟,最得父亲看重。他一直相信父亲的谋划,渴望裴家成为河西之主,获得万民热爱,然而当父亲持住家主的大权,裴家却失去了盟友的亲近,百姓的崇慕,连家族的经营也受牵连。他不觉开始怀疑,这些决策当真无误?然而身为人子,他不敢出言,只能沉默。 在裴子炎动摇之时,有人来到雪山脚下的佛寺,向裴佑靖详述了近期发生的一切。 裴佑靖毫无表情,直到听说韩七将军的夫婿夺了裴家的别业,目光才有一丝微动。 裴盛留意到,心头一喜,嘴上越发忿然,“叔父,您避居佛寺,哪知道外头何等混乱,占别业事小,赵家与僧家明显的冷淡了咱们,这才是大事。” 裴佑靖不答反问,“我说过在寺内静修,不再参与族内事务,你来做什么?” 裴盛对他颇为敬畏,讷讷道,“我是见大伯与四叔争吵,族人意见纷杂,民间的议论也多,心里犯愁。如今三家同盟,倒把咱们排挤在外,还影响了西域的经营,长远了可怎么好?” 裴佑靖淡道,“这些自有你的叔伯操心,与你一个后辈何干?” 裴盛尴尬不已,赶紧道,“侄儿对叔父十分想念,本是来探望的,一见面又忍不住,难免多说了一些。” 裴佑靖不置可否,“我在此一切安好,你回去吧。” 裴盛急了,“叔父,都是一家人,好歹给个主意,今后该怎么办?” 裴佑靖漫不在意,“听令尊的就是了。” 裴盛哑然,见他起身要走,拉住衣袖连声而唤。 裴佑靖微微一叹,“三哥担心商路,该请四哥想办法,叫你来问我有何用。” 裴盛既然给看穿,也不掩藏了,“四叔只说成大事不拘小利,商路的损失不算什么。” 裴佑靖一哂,“也对,等裴家成了河西之主,别家自然会恭恭敬敬的将一切奉上。” 裴盛知他在讥讽,苦着脸道,“哪有这般容易,阿爹说商路的进项少了,养兵就成了大事,锐金军不出战,也就没有战获,眼见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裴兴治掌着家族的钱袋子,公中每一笔花销都从手上过,深知经营的重要,对钱看得紧。 裴光瑜管的是探听消息,打点人脉,从来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哪理会这些。顺风顺水时二人还能相得益彰,一旦损了财路,裴兴治难免肉疼。裴光瑜没能耐处理,还一味的嘴上放空话,裴兴治不免憋气,又念起了裴佑靖,让儿子前来探问。 裴佑靖纵是足不出寺,也能猜出内里,“我没什么可给的主意,你不必再来,倒是七丫头的夫婿该查一查,这个人——” 依韩家丫头的性子,即使与裴家交恶,也不会强占盟友的别业,一个赘婿如此强横的擅作主张,加上在肃州诈走蕃兵的行径,裴佑靖生出一种离奇的联想,待出口又觉过于荒诞,不再言语,转身回了佛窟。 裴盛给僧人请离,只得怏怏的退走,不知怎么跟父亲交差。 楚翩翩被安置在在法幢寺附近的庵堂,每日听着早课晚经,心头急如火烧。 她的身份是假的,根本经不起盘查,落籍只能靠韩七小姐,必须有贵人庇护才能生存。她只能凭借美色向法幢寺的沙弥探听,问出韩七小姐养伤的宅邸,去再试一次求见。 没想到行到半路就出了事,楚翩翩姿容绝俗,在佛寺内又为探问摘了幂篱,城内一些无赖好在佛寺看美人,悄然缀上她,等楚翩翩行入一条窄巷,当下就给堵了。 楚翩翩虽是教坊女子,出入必有随从,哪见过如此险恶,见几个无赖猥笑,骇得娇颜雪白,跌在地上呼都呼不出来。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个和尚赶来怒目一喝,宛如霹雳一炸。 几个无赖知道武僧惹不起,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的逃了。 楚翩翩惊吓过度,脚底软颤,一时站不起来,和尚迟疑半晌,告了声罪,垂袖掩手将她扶起。 楚翩翩见僧人眉目深秀,认出是法幢寺出面安置自己的大师,似乎地位颇高,当时他言语和气,垂眸低视,一副善性的样,没想到如此威武,一吼宛如金刚。 弘昙依然垂眸,念了一声佛号,“女檀越打听韩七小姐的住邸,是想再度求见?” 楚翩翩方知在佛寺的举动落入了耳目,柔声哀求,“请大师宽谅,我有生死大事,必须面见韩七小姐。” 弘昙不敢看她,只道,“韩七小姐力挽危境,肃州多少人都想当面致谢,但她受伤静养,禁绝一切外客,就算你去到府外,卫兵也不会放的。” 楚翩翩仍不死心,“我家主人是沈相之子,与韩七小姐为友,还有他的亲笔书信为凭。” 弘昙摇了摇头,“韩七小姐养伤,事务皆由夫婿主理,他一听名字就将你拒了,全无一见之意,再纠缠必会遭军令强驱,受伤都是轻的。” 楚翩翩手足冰冷,贵人近在咫尺,欲见宛如天堑,自己已成逃伎,随时可能受捕,今后到底该如何存身,她越想越凄惶,身子摇摇欲倒。 弘昙险些要扶,又知不合宜,合什道,“女檀越若肯一言求见的原因,贫僧或许还能相帮。” 楚翩翩喉间一窒,如何说得出,她深知世人如何看待官伎,不说或许还能得些怜悯,说出来就成了自取其辱,只有默默流泪。 弘昙手足无措,“女檀越不要哭了,贫僧替你再去询问一次。” 楚翩翩绝处逢生,大悲转为大喜,泪朦朦的望住了他。 弘昙瞧了一瞬,指尖按住袖内的佛珠,又念起了清心咒。
第118章 破虚妄 ◎拙荆身子虚弱,正对我百般依赖◎ 弘昙当年与陆九郎斗过缚绞,凉州之战也曾见过,那时可万没想到,这人会重归河西,成了韩七将军的夫婿,这一番纠缠历经多年,也不知是缘是孽。 陆九郎如今成了白身,心情却似颇好,还招待弘昙喝了一顿,以豆干与炸花生下酒。 河西的僧人禁荤不禁酒,弘昙酒量也很不错,二人喝得微酣,再度起兴,在前院斗起了缚绞。石头一帮人激动不已,看得狂呼乱叫,直到给陆九郎骂了一句,才想起后院的将军还在睡觉,一个个成了麻雀,改作窃窃私语。 几场斗完互有胜负,陆九郎出了一身大汗,颇为畅快,将看热闹的通通撵了。 弘昙与他不算熟,经此一闹,随意了许多,不觉问出来,“你昔年说走就走,为何又决意回来,明明已在中原建功立业,声名显扬,就甘心一朝尽弃?” 陆九郎提壶倒茶,不甚在意,“亏你是个和尚,讲什么功业,难道不知那些全是虚的?” 弘昙虽是僧人,入寺为家族安排,长年习武争强,在厚土军任要职,除了念经食素,与世俗差别不大,登时给他一噎,转而谑道,“阿弥陀佛,陆檀越极具慧根,很适合当出家人。” 陆九郎笑起来,呸了一声,“老子属狼的,这辈子都要吃肉,剃个鬼的光头。” 弘昙也笑了,“似你这般强横,只有韩七将军敢收,佛祖可懒得理。” 冬日里晴空高远,日头照人,一阵寒风刮起细小的黄尘,阳光下散如万点金芒。 陆九郎静静的看,“还是习惯河西的风,又干又冷,提劲。” 他的神情有点怀念,眉眼仍是俊锐桀骜,气息却温和多了,弘昙越看这人越觉传奇。 陆九郎却又道,“蕃人不会就此罢休,狄银的声望极高,如今战死,蕃军定会复仇的。” 弘昙回过神来,“家师也如此说,确实得提前防范。” 陆九郎淡道,“五军只余四军同盟,锐金军如此异心,别说打蕃人指望不上,没准还要在背后捅刀子,观真大师可有良策?” 弘昙也不隐瞒,“家师已致信裴佑靖大人,邀他来肃州一晤。” 陆九郎一嗤,“这老家伙已没了心气,邀来何用,五军还能亲过他的手足兄弟?不如早做打算,再任裴家篡动下去,必成河西大患。” 弘昙默然,无奈道,“裴家四爷继续当家,未来确实不利,但对盟友挥兵也非义举,所以家师才想劝说裴大人出山,要不是丧子之痛过深,以他的心智与决策,裴家绝不至于如此。” 陆九郎冷冷道,“我看不必指望了,那老东西将儿子宠成废物,又逼着他上阵逞能,难道不是自找的?裴行彦幸是死得早,还算全了体面,不然做出来的蠢事也不会少。” 弘昙知他当年有夺妻之仇,对裴家恨之入骨,不好再说下去,改道,“小韩大人夫妇将抵肃州,要来探韩七将军,假使你有所不便,我可以安排到别处暂居。” 陆九郎一口拒了,“不必,兄嫂哪能亲得过夫妻,拙荆身子虚弱,正对我百般依赖,要我哄着才肯进食,我必须寸步不离。” 弘昙可是听过韩平策在凉州堵门揍人的传闻,才好心如此一问,听他这样不要脸的吹嘘,实在无言以对,哑了半晌,终提起来,“沈相公子所遣的人,韩七将军当真不见?” 陆九郎一听就有气,两地相隔万里,沈铭还要打发人来见,谁知存的什么心,“前次不是已经拒了?不见!” 弘昙迟疑片刻,还是不忍,“那位楚姑娘称是生死大事,还持了沈相公子的书信。” 陆九郎一怔,他早将沈铭的一切查了个底掉,疑心顿起,“楚姑娘?她生得什么样?” 弘昙一时语塞,竟想不出如何描述。 陆九郎很是通透,“是不是生得杏眼樱唇,纤姿妩媚,肌肤似玉骨冰腻,衣发幽香独特,男人一见就心神荡漾?” 弘昙莫名的红了脸,也不知在窘什么,“正是如此。” 沈铭竟将南曲的红颜知己托过来?陆九郎放下提防,一琢磨猜出个七八分,抬眼一见弘昙的情态,一个没忍住,登时笑了出来。 韩平策从西州带兵归来,处置完一大堆军政要务,已入了腊月,年底万事纷繁,他仍是强行搁下来,携妻子出行。 此行既是探望妹妹,也要抚慰肃州,还带了一肚子对陆九郎的气。 这不知耻的狗东西勾得妹妹有了身子,还不放过,竟追来了河西,也不怕朝廷责问起来,牵连韩家要枉担多少干系;更不提韩七将军有孕且有夫婿的消息,已经从肃州遍传沙州,多少人都来打听,询问是哪家才俊,纷纷要补送贺礼,韩平策何等尴尬,只能含糊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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