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铮恍然,“是了,你曾说可以穿沙海至蕃北,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一直惦记着那条路,派人寻过多次,然而陆九郎已含恨远走,随他游击的兵也折光了,始终未能找到。韩平策原当陆九郎是胡编,如今要挥师远击,兵力又不足,不免想了起来。 陆九郎眸光幽沉,“自然是真的,不过当年没细说,那条路得从沙碱地过,跟着骆驼走,尽头是一个宽广的盐湖,趟过去就是蕃北。” 他那时故意藏话,想引得二人同去,博她一番夸赞,谁料后来世事骤变。 韩明铮此时细问,方才明白大致,确实曲折隐秘,难怪寻不着,继而沉默了。 陆九郎也不再言语,伏身将耳朵贴住她隆起的肚腹,半晌方道,“等孩子生下来,就让他姓韩,给个像样的名字。” 二人从未言及过这些,韩明铮微讶,“不姓陆?将来你寻到父族怎么办?” 陆九郎淡道,“我娘说过,陆姓是她随一个客人取的,根本毫无关联。我孓然至今,何曾得过父族一丝好处?少时受欺凌还想过有个好爹庇护,现在已无所谓了,只遗憾当初不懂事,没好生孝敬我娘。至于生父,真要遇上,我必是骂死那老狗东西,凭什么还随他姓。” 韩明铮听得好笑,隐隐替他难过,指尖轻梳他浓密蓬软的发,“可惜阿爹什么话也没留下,不知你胯骨的痣有何来处,我问过阿娘,阿爹和哥哥们身上都没有。” 时至今日,陆九郎已能平静的谈起,“韩大人既然坚称不是,或许是真的,不管他的庇护出于何故,韩家于我有恩,我愿再赴沙海寻路。” 韩明铮停了片刻,轻道,“这是阿策的意思?” 陆九郎释了疑,“他知道你开春了要临盆,哪会如此安排,是我自己的意思。” 战期与产期太过接近,他很想什么也不做,留在她身旁陪伴,然而这次远征关系重大,抄路奇袭可以减少对兵力的依赖,最大的降低损耗,的确是一条上策。韩平策虽认了妹婿,他不能一直依托妻子而存身,唯有在大事上出力,方能在韩家真正立足。 陆九郎凝望着她,温存又不舍,“明铮,这世上我只要你,我要你的柔情与依赖、忠诚与守护、要你此生只有我一人。我甘愿为此倾尽全力,证明给世人看,你没有选错,陆九郎配得上河西赤凰。” 韩明铮轻浅一笑,抚住他的脸庞,眼睫微湿,“我从不觉得选错,我的夫婿是天下最勇猛的男儿,还要什么证明,苍狼已经是世间的传奇。” 这双肩膀强悍宽阔,仿佛可担起天地,韩明铮百感交集,有对离别的酸楚,有对远征的担忧,说不尽的牵挂与关怀,她就如世间最寻常的征□□,带着满溢的情意与怜惜,眷眷的吻住了他。
第120章 入敌境 ◎等这一仗打完,回去你就当爹了。◎ 蕃王居住于蕃南腹地,众多部落拱守于外,尤其以陵湖一带防御最严,河西军想攻入蕃地必须拿下此处,但山势险陡,峡口一线,多年来难以突破,韩平策不得不冒险另辟蹊径。 从河西出发,奔过大片荒野,越过一连串的戈壁与沙海,就到了一块杳无人烟之地。 这里的地面是一种毫无生机的堿白,看不到一棵树,蓬生的荒草内夹杂着野鸟的骨骸。人的动作稍大就感觉胸口滞闷,头痛欲呕,连最耐苦劳的蕃人也不会来此。 陆九郎当年游击给蕃军所逐,被迫避入此处,歪打正着闯到了蕃北,碍于人困马疲,没敢生事,抢了些给养就折回了。 陆九郎带着近卫营,与青木军的长庚一道寻来,重又见到了记忆中的盐湖。这盐湖很特别,白日里湖水盈盈,渺远望不到边,入夜后开始退落。陆九郎当年先是半趟半游过去的,也没摸清玄妙,这一次为了大军,绝不能有一丝轻忽。 冬日的严寒未散,凛风依然刺骨,陆九郎蹲守了近两个月,顶着霜寒吃糙食,饮雪水,熬得满面于思,指皮翻起,衣衫结满了盐花,确定湖水每十日会降到最低,袒露出银白的盐壳,足以让马匹行过,晨起时又悄然涨回。 他心里有了底,又见春日来临,水寒转暖,派出人马传讯,自己留在原地接应。 全军生死倏关,韩平策自然不放心全交给一人。 长庚受令同行,实与监军无异,但这次的艰苦远超他的预想,即使身经百战,也熬得苦不堪言,原本的傲气和提防也磨没了,一天天的咬牙生扛,不愿输给曾经瞧不起的家伙。 难得无风的夜晚,湖边的军帐给蓬草掩覆,士兵在帐中叠抱着取暖。 盐湖一片澄静,满天星辰倒映在湖中,天上与地下连成璀灿的天境,极至的空澈与幻美。 帐内的伍摧笼着袖袄,从草缝里瞟了一眼湖面,喃喃道,“这鬼地方没个活物,却漂亮得很,跟玉宫仙池一样。” 石头窝在旁边,和伍摧一样蓬头垢面,无聊的数日子,“大军该出发了,不知何时能到。” 司湛在家是个少爷,从军了也没吃过这般苦,手脸又晒又冻的脱了几层皮,忍不住道,“希望快些,我宁可上阵也不想在这里熬。” 陆九郎搂着结块的皮氅,默然的凝望盐湖。 石头很懂,“九郎又在想将军了。” 伍摧大咧咧的安慰,“犯不着多想,等这一仗打完,回去你就当爹了。” 陆九郎闷了半晌,迟疑道,“听说女人生孩子有凶险?万一是个混小子,不肯听话怎么办?” 伍摧不屑一顾,“那可是将军,连你都能治住,还怕混小子?别说生一个,七八个都不算事。” 陆九郎一哑,见石头在旁边偷笑,话语一凶,“笑个屁,你也该当爹了,等回去就给你娶个恶婆娘,让你天天挨骂!” 石头跟着陆九郎奔走多年,还真没想过成家,给他吓得脑壳一缩,笑不出来了。 伍摧仗义的帮腔,“怕个卵,又不是将军,婆娘敢骂你就揍她,还能比蕃兵更凶?” 司湛听得叽咕直笑,“如果也是个怕老婆的,不敢还手怎么办?” 夜里太静,一点声音传得远,别帐的长庚给笑声吵醒,又疲又恼,一挫牙蒙住了头。 地上的星辰消失了,空澈的湖水无声的退去,袒露出积累了千万年的银白盐壳。 陆九郎掐指算着,等着验证几个时辰后湖水重新涨起,这一夜才能休憩。 几人继续一言一语的瞎扯,陆九郎忽的神情一凝,伏地而听,三人觉出不对,刹时静了。 盐湖的另一头传来轻响,是盐壳被脚步踩过的声音。 无垠的湖面一片霜白,一队黑点慢慢行来,湖床的残水泛起了涟漪。 这是一队蕃兵,大约二十来人,穿着厚实的皮袄,挎着弯刀,说说笑笑抵达了湖岸。 深夜寂静如空,连风也似停滞,蕃兵上了岸,岸边是大堆蓬草,荒寂得毫无异样。 战马却突然现出不安,微微的迟疑,顿足不前。 蕃兵正疑惑的安抚,蓬草后方多道人影暴起,带着明晃晃的利刀扑来。 陆九郎很有耐心,等到最后一个蕃兵上岸,安排人截了后路,确保无一逃脱。 蕃兵万万没想到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地方竟然藏着敌人,被杀得促不及防,惨烈的呼号远远传散,湮灭在浩渺的星空下。 陆九郎面色冷峻,盯着拷问,一队人在湖边猫着,连火都不敢升,怎么竟还来了蕃兵。 这些蕃兵有老有少,根本不是精锐,留下的几个人吓破了胆,将一切道出来。 原来当年陆九郎入蕃北抢掠,杀了所见的一切活口,夺了物资就折回,却还是引起蕃地的警惕。碍于这一带太过荒僻,难以驻防,就令附近的部落定期派小队巡查,近日凛寒方消,就开始了今年的第一拨巡防。 伍摧听得汗都下来了,“糟了,这些人回不去,蕃军立刻就知道不对,咱们白蹲了这么久!” 长庚也是懊怒,“大军远途赶来,要是给蕃兵严阵以待,那就全完了,只能传报小韩大人,让全军撤回!” 长庚虽如此一说,心里极不好受,本来已经拿稳了的战策,突然生了变故。大军空出,既损了士气,又耗费天量军资,向来是大忌,然而此时也别无他法,这还是万幸陆九郎耳朵尖,盯着湖水不曾睡,否则岂不给敌人摸到脸上方醒。 石头没说话,看着陆九郎。 陆九郎沉默良久,神情越来越狠厉,狭眸如刀一扬,瞥向天际的星辰。 牟如部位于蕃北,部落所在的地方偏,也不富庶,但比最穷的村寨还是好多了。 尽管部落从属于强大的噶玛部,也没得过多少好处,只有不断发下的征募与劳役。 牛碌是部落的将头,帮着上头跑腿,常去各个小部落催税。这次某个村子的牛羊晚了多日,影响了给噶玛部的奉献,头领大为不快,吩咐他走一趟,去教训那帮愚蠢的穷鬼。 牛碌一向喜欢这种差事,既逞威风,又能狠狠勒索一顿,给手下的兵榨些好处。 但这回很难有油水,那村子人穷马瘦,女人大多老丑,牛碌实在提不起劲,磨蹭了两天才不情不愿的带人去了。 浓云挡了日头,又刮起了大风,牛碌一路奔去吹得够呛,小村落还是老样子,远望只见一堆矮败的土屋,连点人烟气都没有。 牛碌在村口勒马,小兵大喊几句,远远出来两三个村人,现出躬身哈腰的畏怕之态。 牛碌烦燥的策马冲近,鞭子一振,要先将这几个倒霉鬼抽个半死,不料对方吓得一跌,恰巧躲过了鞭子,几人吓得乱叫不休,抱头向村落深处逃去。 牛碌也愕了,这些村民从来钝如木羊,不敢反抗笞打,还是头一次碰上会逃的。他勃然大怒,追撵上去又扬起鞭子,蓦然后方轰的一响,牟如部的一群人骇得回首,见一根粗杆横倒,宛如天然拒马,拦住了后路。 牛碌惊极环顾,这才发现附近的空地与屋舍之间有异,明的暗的设置了多处遮拦,圈成了一块伏地,乱逃的村人也不跑了,虽然面上抹灰,穿着村民的衣袍,却根本不是蕃人相貌。 半个时辰后,倒下的粗杆再度扯起,战马被收拢牵走,染血的泥地扬上灰沙,掩去了激战的痕迹。新鲜的尸体被运去远处的院子,几间大屋塞满了死人,虽给泥土封了门窗,臭气还是散出来,引来了几只秃鹫。 牛碌给倾倒下地,不瞑的双眼瞪着灰色的天空,一只秃鹫兴冲冲的一啄,剜出了眼珠。 他死得冤枉,却并不孤独,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一夜陆九郎带人??过盐湖,如一群恶狼窝进了出巡兵的村落,至今已有十几日,没有一个来者能活着回去,消息到底能掩藏多久,人人心里都没底。 一旦给蕃军发现,下场必是惨不可言,然而谁也没提过退,能拖一日是一日,只盼着河西大军早日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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