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自己的亲侄女,那位有倾国之色、却已与兰家定亲的卿家二小姐,送到天子的卧榻之上。 彼时元后孝期还未过,却出了这样的事—— 卿墨鲤是拿整个卿家,在做一场豪赌。 赢了,他升任太子太傅,前程无量; 输了,他与卿家一起完蛋。 结果显而易见。 他赌赢了,帝王心! 回想起当初那个少年的疯狂,江开仍旧心有余悸,他从没见过那样的九殿下,面无表情地,坐在刑讯室中,听着卿墨鲤略带得意地讲述起这桩“功绩”。 彼时唯有他知晓宫里那位娘娘对九殿下恩同再造,不由得捏了把汗,见殿下面容是与往常无异的冷静克制,纷纷长舒了口气。 可谁都没想到,夜里便出了大事。 卿墨鲤死了。 那夜,月色如水。 少年长身玉立,孑然站在阴冷的牢狱之中。 一身锦衣湿如泼墨,众人凑近才发觉,那是浓黑的血。 他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片血红,就连睫毛都在往下滴滴答答落着血,整个人犹如修罗恶鬼般可怖。 地狱阴诡,最易诱发人心中的恶念,事态已经无可挽回。 所有人都在惋惜,他的前程、性命都要毁了。 但是从始至终,九殿下表现得与寻常无异,冷静而自持。 江开甚至想过,九殿下在下手时,肯定有过清醒的时候,他甚至会在心里权衡,杀了卿墨鲤,自己会承担怎样的后果。 可他依旧义无反顾地去做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个时候,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不瞒宋大人,方才我便与殿下谈论起这桩旧事,我问殿下,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杀了卿墨鲤吗?” “殿下笑而不语,我便知,殿下从未后悔过这个决定。他说他回来,是为得偿所愿,却也不止于此。” “得偿所愿?” 江开看着天上流转的星河,神色一瞬变得有些恍惚。那人那道低沉清冽的嗓音,似乎还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父皇已死,轮到我来写史书了。” 男人一双凤眸含笑,比之少年时更加的清冷坚韧,“只愿穷此生之力,令天下再无暴君之政,法度之昏,贪渎之耻,良民之冤。江大人可愿助妄,一臂之力?” 江开抬起手来,似乎想要触碰天边那颗帝星,却又因光辉过于灼目而作罢。不由自主地,喃喃轻念: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却没看到身旁女人,那无比惨白的面色。 *** 泰和七年,深冬。 新君御极,改年号为天启,史称,天启元年。 灵堂挂着白蟠,两侧金台上的白烛幽幽,透过弥漫的青雾发出明亮的光。 数百高僧念诵往生咒的声音隐约传来,归月等宫人跪候在两侧。 继后为陛下守灵已有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里,她粒米未进、滴水未饮。 女人白皙纤细的手指夹着金箔的冥纸,一张张投进火盆中。 夫妻七年,哪怕,他曾带给她一段痛苦的回忆。可说到底,是与她朝夕相处过的枕边人,给了她无上的尊荣和宠爱。 斯人一朝故去,莫大的悲怆和伤怀之情淹过全身。 女人落过泪的眼尾湿红,玉容惨白。 她黑发披散在后背,全无珠翠装饰,素缟的裙摆如莲花般散开在蒲团之上。 卿柔枝幽幽叹了口气,自那夜后,已经御极的褚妄,再未踏进坤宁宫一步,对于如何处置她这个继后,也没有一封明确的旨意下达。 她处境尴尬。 他就这样将她吊着,让她每日都如被悬在刀尖之上,惶惶不可终日。 直至昨夜,卿家,满门下狱。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卿柔枝难以说清心中的感受。 究竟是尘埃落定后的淡然,还是终于解脱的痛快和麻木。 亦或是,两者都有。 最后化成不甘,深深的不甘—— 她做了那么多,没有丁点用处。 不仅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卿家。 褚妄,始终令她看不透、也摸不清。 放下那一沓冥纸,她苍白的指尖捏起一枚黑色的药丸,盯着看了半晌。 一掩口,将它囫囵吞下。 很苦,只是比起当年她饮下的那碗绝子药,十分之一都不及。 盛轻澜告诉她,此药宜空腹服用。 其间,会不断有小腹坠痛感传来,紧接着,会感到四肢酸软无力,这便是药效发作了。 卿柔枝顺势将令牌交给她,要她趁夜出宫与太子汇合。 对方望着她,眼眸融融,好像能读懂她心底的忧虑: “娘娘还是想要……蕴哥哥做皇帝吗?” 是的,太子蕴,褚蕴。 东宫,是她最后一条退路了…… 她卿柔枝,不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怎会察觉不出褚妄对她,起了那样的心思。 然而对着盛轻澜,她无法如实相告。 细想下来,那个毫无感情的男人只怕是把她当成了,他的一件战利品。 比起被他玩弄之后,再凄惨死去。 她更宁愿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四周不知为何骤然安静下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漫进。 那人走到她身边,高大的阴影笼罩一侧,挡去大半烛光。 此时此刻,能够旁若无人踏进先帝灵堂的,除了刚刚继位的新君,还有何人? “都下去。” 他命令得理所当然,跪满正堂的宫人顷刻如流水般退去。 大门,被轰然关上。 吹过来的劲风刮得烛火一阵猛烈摇晃,勾得人心那丝不安愈发浓重。 卿柔枝道,“恭喜陛下。” 女人垂着长睫,侧脸苍白柔弱,“恕妾身久跪无力,不能周全礼数。” 僧人念诵往生咒的声音似乎还缭绕在耳边,空灵缥缈不可寻。 愈发显得她嗓音的娇媚撩人。 掌权之后的男人积威更重,一身玄黑鹤氅,俊美无俦。 手持黑色佛珠,立于她身侧不过半臂的距离,饱含威仪的眸光将她打量着。 他目光透着一股极强的侵略性,被他这样看着,她只觉心慌不已,索性盯着面前摆放的那把金错刀,努力说点别的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若我记得不错,这把刀是当年……陛下亲手所赠。” 是那个少年送她的第二件礼物。 第一个,是手镯。 第二个,就是这把金错刀了,那次醉酒后,他亲手呈上,她记得当时,少年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对她道: “出言冒犯母后,儿臣罪该万死。若有下次,请您不必留情,直接用这把刀刺死儿臣便是。” 当时她不以为然,一笑置之。 “可我记得,它早已不知所踪许久,” 卿柔枝微蹙眉心,不由自主地喃喃,“又怎么会出现在殿下那里?” 而且是从一开始,就在他手中—— 思及此,她想拿刀再细细看看。 却被他衣袖一拂,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她双肩被一双有力的大掌提起。 被他高大的身躯牢牢抵在香案前,一抬眼,迎上对方点漆般的黑眸: “你……你要做什么?!” 这可是在他父亲的灵位前! 谁知褚妄轻笑一声,双手捧起她的脸,冰冷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脸颊。 紧盯着她,一双狭长凤眸,蛛丝般的暗火细密燃起,炙热滚烫,好似能烧进她的身体深处。 砰…砰砰……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擂鼓,逐渐变得杂乱无章,忽然,他俯身靠近。 男人低沉而充满诱惑的嗓音,轻柔地缠磨过她耳际: “刀下还是身下,选一个地方死吧,母后。”
第24章 、【24】 刀下还是身下, 选一个地方…… 卿柔枝瞳孔骤然紧缩,不可思议: “你疯了,你父皇尸骨未寒, 你……” 蓦地反应过来,他憎恨他的父亲, 恨了那么多年。若是当着他父亲的亡魂侮辱皇后, 岂不是最大的报复? 意识到这点,她用力挣扎起来, 岂料他并未抓得很紧,一下子就让她挣脱了。 卿柔枝立刻俯身捡起那把金错刀, 举起来,惊魂不定地对着他: “别过来……” 他垂着眼, 莫名安静。 “在母后心里, 朕就是一个混账,对吗?”声音冷淡如昔,却不知为何压抑着一丝怒意。 卿柔枝一动不动,只举着那把刀: “总之,你别过来。” 他漆黑的眼珠定定看她,忽地勾唇: “若是儿臣真想对您做点什么。您觉得,您逃得掉吗?” 卿柔枝一怔。 望着男人那袭玄黑色绣满龙纹的绛纱袍,她脸色一白……是啊, 他已经是陛下了。 天底下没有他不能要的女人。 可她是他母后啊! 为何……非得是她? “如今,父皇死了,你我, 也可以好好谈谈了。” 褚妄往一旁瞥了一眼, 卿柔枝也随之瞥去, 寒冬腊月, 灵堂并未置冰,金丝楠木的棺椁中放置着先帝的遗体。 她只觉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他怎么可以表现得这么平静……这可是他的生父…… 手里的刀却被人轻飘飘夺走,那人修长的手指夹着刀柄,一松手,金错刀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随即抬起一脚,将之踢进了香案底下。 “我是你母后!” 男人逼近的身躯叫她退无可退,后背紧紧抵住墙壁。 她一直很想知道这个人的毛病是怎么养成的,说话就说话,非得靠得这么近。 他微微一笑,俊美得无与伦比: “母后又如何?” 如何,又如何?! 他当真是疯了不成? “这是乱.伦。”她压低声音,颤抖的嗓音泄露了她心底深藏的恐惧。 他赞成地点点头:“朕知道。” 男人一双漆黑凤眼里,满满都是古怪扭曲的笑意。 “你……”她只觉如鲠在喉,咬牙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莫不是那天,她在坤宁宫沐浴,被他闯进来的那一次。可那是情非得已……不那样做,盛轻澜就没命了。 况且就连那样,都没阻得住他,不是么。 那人修长冰冷的手指,蓦地抚上她温暖细润的肌肤,托起她脸颊。 指腹缓缓揩去那因惊惶而渗出的泪水: “您觉得呢?” 他动作轻柔,连带着语声也轻柔无比。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卿柔枝难免愣怔了一下。 她忽然有了一丝,极不妙的猜想。 他一双凤眼深不见底,带着少年时那种蛊惑人心的纯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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