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镇的人命,能救一条是一条。” “不行,你要不走,我也不走。”周氏说罢,将包袱往眉儿怀里一塞,便扯着沈惜的胳膊再不愿动。 黑夜寂静能听到些许夜莺啼鸣,头顶上的圆月还依依不舍的高高悬挂在天上,稀松平常的景色,映衬四人心境,那啼鸣就成了一种紧张的丧钟,那月光也成了冷漠的天外之物不通人情。 “阿蓉,你得跟着祇儿一起走,你若走,我心便安,我便尚有一线生机。你若不走,洗城当日,你我恐怕都会命丧于此。那祇儿怎么办?我娘亲早殇,吃的是镇子上的百家饭才活到如今,才能在这世上过了安稳日子,我没办法走的。” 周氏哭着摇头,拉着沈惜的手却松开了,她与沈惜多年夫妻,知晓自己相公脾性,便是这般的相公,她才如此爱重。 眉儿却有些怔愣住了,原婶婶乳名唤做蓉儿么?原沈伯伯的过往是如此么?心绪不宁,眉儿心口一夕之间如千斤坠,惶惶然受到了重大冲击。 “相公,你一定要平安。” “好。” 沈惜就站在院门处,沈祇一步三回头,父子之间无须多言,眼神交错,便是将责任都赋予对方。 父亲有父亲要做的事,沈祇有沈祇要担负的责任。前者不觉年少不可托,后者不以年少气盛一心鲁莽行事。 在这一刻,眉儿才觉原沈祇和沈伯伯之间的父子情,是这般厚重的,已高过父子本身,更多了一层敬重和全然的信任。在这样的一家子面前,眉儿心中羞愧。 沈惜见周氏三人消失在胡同口,转回屋内,手中执长刀先去了衙门。 东山镇东西两面环山,算是黄河流域为数不多有山的地方,此刻匪徒在西处山中,沈祇三人则在天刚擦亮之时进入了东处山中。 东山高且深,平时镇中百姓来山中找些野菜蘑菇也是不敢深入的。除却壮年男子,妇孺便从来就不算进入过山里头。穿过竹林之时,日头已升起,朝霞穿过林间,带有秋日特有的凉意抚摸了整个山林。 周氏腿力不足,眉儿手腕伤口隐隐作痛,沈祇时刻注意周遭,怕有野兽出没也很是疲累。 在山中大概绕了快两个时辰,才终于到沈惜所说的那处山洞。 山洞前藤蔓杂乱,刚好将洞口隐蔽,进入洞中,有一宽大扁平石阶,上面铺满了干草,角落还有一些碗筷,该是之前沈祇上山打猎时候留下的。 眉儿扶着周氏,包袱做枕头,让周氏躺在干草上稍作休憩。心境受了重创,也许久没费了这么多的体力,周氏很快就睡了过去。 眉儿是没睡意的,侧头盯着坐在山洞口,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沈祇的背影。稍作犹豫,还是走到身侧,蹲坐了下来。 “我们以后会不会离开东山镇。”眉儿问。 “不知道。” “我很害怕,我怕伯伯他...” 沈祇的双手交握,直接发出声响,他道:“日后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朝前走。” 眉儿沉默,天又阴了下来,起了风,让洞口藤蔓的绿色都有些发黑。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20章 、战火 在山上待了四天,沈祇就不得不背着周氏带着眉儿下了山。 从入山第二夜开始,周氏便陷入高烧,许是担忧过度,睡梦里一直不断呓语,喊得意料之中自然是沈伯伯的名字。 眉儿知晓如若自己和婶婶不是弱质女流之辈,沈祇断不会丢下沈伯伯独自在山中苟且偷生。 一时难言,眉儿抠了抠手腕,又疼又痒仍旧沉默的跟在沈祇身后。她手腕处的伤口开始结痂,那痂却是紫色的,看起来尤为诡异,这两日沈祇忧心忡忡沉默寡言,眉儿自然也就不会主动去说。 多年后因此留下隐痛暂且不提,只说眉儿看着一向爱洁的沈祇布衣之上皆是泥泞,连着袖口都被山间的荆棘划破,太狼狈了。 镇子上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那一早的大火和震动在山里也是听得到的,眉儿心口发慌,惧怕回到镇子上的情景。 更不说她心里还压着另外一块巨石,自己的爹娘如何了? 辰时初,眉儿和沈祇站在山腰处,脚步没办法再动。眉儿心口一下子被堵住,一股无名的压抑瞬间涌了上来,触达到眼底。 她怕自己哭出声,只能抬手死命捂着嘴,呜咽之声从指缝里漏出来,眼泪决堤,下意识侧头去看沈祇,眉儿心绪崩塌。 不知是悔恨还是害怕。 沈祇哭了,这是眉儿第一次看他露出如此无力悲伤的神情。 秋天的阳光都成了照映人间炼狱的一束高高挂起的火把。 隔着整个秋霜冰冷燃烧世间一切众生。 山腰处可以窥探一镇全貌,以往生机的小镇,成了一片黑灰的废墟。 并看不到有人在走动,犹如一座空城。 有些地方那火还没灭,燃烧的火苗,烧不尽的绝望。 作为整个东山县最为繁华的镇子,谁能想到也不过只需要五百匪徒,就可以将此镇毁于一旦。 继续往下走,就闻到了血腥味。 洗城,即为烧杀抢掠。 有血腥味不稀奇。 又继续往下走,眉儿看到了一截断手,沈祇也看到了,如若平时他看到大抵会帮眉儿捂住眼睛,此刻他却是没心力去做这些了。 那断手,像是女子的手,是不是自己相熟人的,眉儿脸色苍白,几日未曾饱肚的腹部开始犯了恶心。 她强压住这股子恶心,指甲死命的往手心的肉里抠,她得镇定。 婶婶还在昏睡,得先去老大夫家中,哪怕老大夫没了,药草什么的应该还有些。 伯伯正值壮年,身手又好,哪怕为了婶婶也应该会想尽办法活着。 周学和李长财看起来不大顶用,好在机灵对镇子也熟悉还和沈祇学过几招,应该也没事。 眉儿脑子里的念头不断来回徘徊,手心都流出了汗,她尽量控制自己的眼睛不乱看,只朝着老大夫家中去。 沿路的屋子都被清扫一空,破碎的窗户能看到有些连被褥都无了。 如若一个偏远小镇尚且如此,外界又该是如何一片狼藉。 无法去猜测。 午时,沈祇三人在老大夫门口占定,药草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稀缺的,看着没有被火烧而是被人砍碎的大门,沈祇的心瞬间如坠冰窟。 眉儿甚至都能感觉到沈祇的胳膊手腕都有些颤动。她也是害怕的,这种感觉便如这世间都成了虚无,唯有眼前沈祇才是依托。 亦步亦趋的跟在沈祇身后,看着被扒的乱七八糟的药房。 沈祇将周氏搁置在长凳之上,眉儿上前一步扶着,便就安静的等沈祇。 医理她是完全不知晓的,除了干着急她什么也做不了。进了沈家之后眉儿便常常产生这股子念头,随着岁月流去,沈祇年长,她这股子念头就越强烈,眼下,她便觉着自己是个废物,是个拖累。 除了浪费粮食,丝毫无用。 沈祇找药材熬药的间隙,眉儿看护着周氏,看着周氏的面容陷入一种呆滞状态。 直到沈祇端着药过来的时候眉儿才稍稍回神。 “以后…”眉儿顿住。 沈祇没看她,一勺一勺给周氏喂药,言语里头则显现了一股倔强:“走一步看一步。” “好。” “我刚进屋里头,老大夫这处还有个塌子,一会儿你和娘亲进去歇息,我家去一趟,再查探一下镇子。” 听到沈祇这么说眉儿有点慌:“我能不能与你一同去。” “不能,娘亲需要人看顾。” 沈祇回答的丝毫没有转圜余地,眉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背着箭篓子走了出去。 手腕发痒,眉儿瘦弱的身子窝在塌边,周氏身子还是滚烫,眉儿靠近了些,抱住了周氏。 “婶婶,你一定要好起来。” 饥饿与疲惫袭来,眉儿便也睡了过去。 再醒已近黄昏,周氏呓语不断喊着水水水,眉儿爬起身,打了井水给周氏喂了。 又待去厨房瞧了瞧,空空如也,连个烂菜梆子都没留下。 想出去找些吃食,又怕沈祇回来见不到人着急,眉儿回里屋看了看周氏,颓然地趴在了塌边。 她什么也帮不了,什么也做不了,突得就明白了一件事情,是不是自己该学些什么东西,比如自己若也懂得医术,是不是婶婶在山间的时候就能寻得了药草不至于拖到现在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并未存留太久,因为这会儿天已经快黑了,可还是不见沈祇踪影。 眉儿心里担忧,而且婶婶也该进些吃食了,在坐以待毙和谋求出路之间,眉儿还是选择了后者。 一刻钟之后,眉儿从老大夫家出了去。她有手有脚的也不能事事依仗沈祇。 离老大夫家最近的是钱家,钱家那片儿又是整个镇子有钱人家的居所,眉儿穿过西北边的胡同,想了想脚步一转往东南边去了。 洗城首当其冲遭劫的就该是富贵人家,反倒是东南边平时做些小本生意的说不定家中还能有些吃食。 此刻鼻尖都弥漫一股烧城之后的焦糊味,尸体也没见几具,眉儿心里起了希望,盼着是不是镇子上的人都躲到一处了。 是不是伯伯提前告知,大部分人都没事了。 如此想着,人就已经到了东南的胡同巷子口里,往里一走,如眉儿所料,这边儿看着穷酸些,遭劫就好了许多。 眉儿在一片狼籍之中翻出了一条被褥,又很有气运的找到了一只死鸡。 这便够了。 今夜月色被白云遮蔽,夜色之中并不能很看清路,眉儿心里头倒没被这夜色吓退,因着一路走过来没看见死人,还找到了吃食,心里头就燃起了许多希望。 待回得老大夫家门口的时候,手腕子钻心疼都忽略了去。 前脚进了屋子,看着周氏还在熟睡,眉儿见沈祇还未回,便钻进了厨房里头。 手里的活计还在弄着却被一声怒吼吓到。 “你方才去哪里了!” 眉儿被吓得猛地一回头,就看到沈祇喘着气像是刚跑回来,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米袋子,至于那神情眉儿是不敢再看的。 “我就是出去找点儿吃食。” 沈祇眼神听完没有缓和怒气的意思,反倒更盛,张嘴说的话就很难听:“镇子上这个境况你乱跑什么,能不能别给我添麻烦。” 说罢,也不管眉儿反应,直接将手里的米袋子丢到了地上:“我继续出去找我爹。” 眉儿心本就慌,被沈祇这么一凶就更慌:“你好歹吃点东西再去,身子会跨的啊。” 沈祇没回应,当夜都没再回。 第二日,沈祇却是带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楚之月。 楚之月左手没了,进镇子那只断手怎么也没想到是楚之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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