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祇欲走,阿云拉扯气力极大,眉儿又道:“你阿父在那处是吗?那就是死了。” 耽搁的片刻功夫,火势已烧到了帐篷顶,其他的汉人眼见着帐篷要塌,便也疯了似的爬了过来求着沈祇帮着解开绳子。这帮人的死活沈祇一开始压根儿就没想管,一脚踢开面前挡着的人,也管不了太多,拉着眉儿与阿云直接使了大力气从火口冲了出去。 博尔扎的人马已乱,此刻天际也不过太阳初升,太阳初升映衬这火光正是应景,人杂乱无章,很多胡人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感受了火的热度。 而军队毕竟是军队,博尔扎虽是草包无错,但是这草包不但空有一身蛮力,还命大。沈祇本想让眉儿先躲起来到山里,再看看自己寻了兵器去趁乱结果了博尔扎,眉儿所受之辱,不报便此生如鲠在喉,几乎是拿命去赌的,沈祇也无怯,博尔扎不死,心结难除。 事实上一个少年哪怕身手再好,想杀一个草原的汉子也是不容易,不过趁乱在地上抢了一长刀,冲到博尔扎那处前才结果了两人之后,沈祇眉儿与阿云三人便被围住,阿云没了那股子对胡人讨好的麻木,跪在地上腰背终于是挺了起来。 “那匕首能给我吗?”阿云似已经忘记了周遭是个什么境况,侧头去问眉儿。 眉儿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不能。” 火光,水声,嘶吼声,初阳的和煦的光,狰狞的脸,带血的刀,是这么的噪杂又正常,眉儿看着博尔扎怒吼的脸,以及那可怖的表情扬起的刀刃即将挥向沈祇。 千钧一发之际,一长箭划破长空,带有攫魂夺命之威刺穿了博尔扎的肩膀,身旁士兵开始慌乱,大喊了不知什么东西,眉儿却在这一刹瞅准了身旁士兵的疏忽之际,起身直接扑跳到了博尔扎的身上。 手中匕首,毫无犹豫,极为狠辣的插到了博尔扎的右眼之中,又在下一瞬狠狠拔出,一瞬不过,眉儿如疯了一般在博尔扎脸上疯狂划着,博尔扎凄厉怒吼,空着的左手一拳锤到眉儿的后背,眉儿嘴角沁出血迹,眼中煞气更盛,再一举匕首,便直朝博尔扎脖颈而去。 博尔扎或许想过死,却从未想过自己要死在汉人杂种手里,更不说还是个不起眼的女子,右手抬起,长刀即要劈向眉儿。 此刻身后的传来大批马蹄之声已无人顾及,在这顷刻之间,一切都像被放慢了。 眉儿察觉到死亡威胁,回头看到了沈祇扑过来要拿双手去挡那长刀的不再冷漠已然癫狂的模样,也看到了阿云推开沈祇以这柔弱身躯去拥抱了长刀,去替自己挡了死亡的鲜血淋漓模样。 “我只是想活着见我的阿父。”阿云说罢,微微侧头,再张口,嘴角的血不断涌出:“我阿父在等我回...家。”
第28章 、鲜血 世间之可笑, 因果循环,无人逃脱。 沈祇宁愿自己从未去过那山上...他自以为人心恶...这些人不该救...不必救...自以为自己清高...不需要他人...自以为... 人的身躯不知能承载多少,沈祇颓然跪在地上看着阿云浑身是血模样, 又回头去看那汉人帐篷处狼狈求生的人, 身后大批人马已然越来越近, 沈祇却忽觉得无所谓了,大笑出声,没人懂沈祇的疯魔, 包括眉儿。 眉儿也不知道自己的身躯能承载多少嗔痴悔恨,阿云那句话几乎是让眉儿彻底疯了, 心口开始山崩地裂般的涌现无穷无尽的恨意, 这恨意多少是对着博尔扎的,多少是对着自己的, 眉儿不知。 匕首进去,再出来,皮开肉绽之声,哪怕博尔扎已然倒下, 眉儿手中的匕首依然没有停。清秀的面容之上被鲜血沾满, 双手都已经被染红。 不够。 不够。 不够。 血不够多。 还不够多。 “该死。” “都该死。” 眉儿的狠戾让后头赶过来的胡人兵马愣住了, 前头几人瞧得清楚, 只觉此女子如地狱修罗, 连一旁木然跪着的沈祇都被忽略了去。 “王上, 这...” 索拉没应,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这少年昨日他刚见过, 没想到只隔了一日,他便出现在了这里。更让其惊诧则是自己的弟弟竟然死在了一汉人女子手里, 许是眉儿太过癫狂,索拉并未上前阻拦。 那一长箭博尔扎就活不了,至于他的尸体被人凌虐,也是活该。 索拉只着人将这一堆烂摊子收拾了,便在马上静静看着这一幕。 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是眼前这女子没了气力昏死过去之时,才停下,哪怕停下了,那手都和回光返照一般刺了几下在彻底安静。鲜血已然染透了她的全身,那匕首都卷了刃,博尔肠穿肚烂,破败的哪里还瞧得出是父王最疼爱的儿子。 索拉扯了嘴角,驱马近了些,居高临下用着很是流利的汉人官话问道:“你是为了这女子才以身犯险吗?” 沈祇未动,未言。 索拉笑意多了些,下马走到鲜血中央,不嫌脏的掏出了帕子,拨开眉儿的头发,将其脸上的鲜血擦了干净,看清其面容之后又将眉儿抱到了沈祇身侧。 没说什么,只将帕子丢在了眉儿身上,索拉手一挥,命人给沈祇丢了一袋碎银,随即带着大批人马和博尔扎人马的残余往回去了,至于博尔扎的尸体... 留在这山间喂了豺狼野兽,也是功德一件。 等马蹄之声渐远,这处便只剩下火光的灰烬与尸体。 沈祇仍跪着,他看着阿云身躯里的血从地上流淌,直至溪边。 那红色好看吗?好看的,是人生命留存过的痕迹,融入地下培育花草,流入溪水,成为山川湖海。 待黄昏之时,沈祇起神,横抱起阿云搁置在了一旁,也将眉儿横抱至树荫底下,便起身开始捡了树枝,干柴。 弯腰,起身,再弯腰,重复着拾起的动作,沈祇在这重复里,也像拾起了破碎的,迷失的自己。 眉儿醒来之时,全身无力,她被沈祇抱在了怀中盘坐在地上,而面前是一大堆木头搭起的干草柴火长堆,上头淋着的不知是什么黑乎乎的东西,躺在里头的则是阿云,放在她心口的,便是那柄看不出样子的匕首了。 火折子一丢,火光开始升起。 深夜明月依旧,清风依旧徐徐,星辰仍旧长悬于夜空之上。 火光最盛之时,沈祇低头看了一眼眉儿,这回,四目相对,没人躲了眼神,眉儿在他的注视之下,眼中逐渐浮上一股难言的隐痛,复杂的还掺杂了许多,某一样东西如潮水般褪去,再难浮现了似的。 “难为你了。”眉儿道。 沈祇摇了摇头,他捕捉不到眉儿些微的转变,只觉着她的眼神教他好生难过。眉儿的性子她是知道的,阿云的死的冲击,留下在心里的伤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且她比之大部分人更要倔强,偏执,眉儿满手的鲜血模样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越是相处了解眉儿,沈祇也说不上来,只能说他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人就是了。 眉儿的双手还有许多血的残留,指甲缝隙里有些不知名的残渣,在火光之下,眉儿抬起自己的手,去看手上的纹路。人的身上有很多细小的不起眼的细节,这些细节没有重复,人与人之间可能有一样的八字,却少有完全一摸一样的细节。 好比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也好,还是活在世上的处世之道也好,只有相似,不会完全一摸一样。眉儿闭上眼,感受身体里大悲之后的平静,想起阿云的面容,侧头去看那燃烧着的火焰。 “我错了。”眉儿冷不丁说了一句。 这一句却让沈祇有些紧张。 “我这种人...”眉儿又道:“我这种人...” “世道的罪,不是你的罪,眉儿。”沈祇的声音柔了下来,抬手掰过眉儿的脸:“不是你的罪,我们不过凡夫俗子罢了。” 沈祇的这种眼神让眉儿陌生,她碍于身上没什么力气,否则是不想看他这眼神的。如若是还在东山镇,看到他这幅眼神,眉儿觉着自己大概会心疼吧,可这会儿她却再没了那样子的心情。 “我们以后去哪?” “要回家。” “嗯,好,找婶婶,找伯伯,回沈家。” 当火光熄灭,灰烬被风吹散,鸟鸣之声在树林中啼鸣带起回响,细细的水流之声作了尾调,山水自成了哄睡孩童的安眠曲子。哪怕周遭有尸体,有血迹,有骨灰,有破败,有彷徨,沈祇还是拥着眉儿安睡了过去。 半月后,五月二十八,暨龙州龙头镇上。 龙头镇,说是暨龙龙头之处,实则已到了暨龙州边界处,出了这镇子,便可前往仓敷,蓬德,岙州等地。岙州最远,但是能抵达岙州的话,去往东山镇处就该是快了。 沈祇得了上次的教训,一路避开了官道,从山间小道走,若是碰上人了,也只敢一人去打听,好在越往龙头镇的方向去,汉人就越多了。等到龙头镇外之时,已不见胡人的踪影。途经许多村落,难民有之,在村落里苟延残喘者有之。 问为何不前往龙头镇,百姓只答,龙头镇不收难民。 而这会儿沈祇与眉儿之所以能在客栈里头最便宜的丁次间坐着,是因为索拉丢下的那袋银子。 沈祇不得不嗤笑道:“索拉不若其弟嗜杀,虽为胡人,但却熟悉汉话,那日我去...”说到这儿,沈祇声音渐渐默了,没再继续说,只因着听他说话的人已然睡了过去。 以后的许多时日,都得靠着索拉的银子过活,那钱袋子被沈祇放在手里摩挲,闭着眼睛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轻手轻脚的出了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拎了个包袱。 此刻眉儿还在熟睡,沈祇挪了凳子,坐在床边看着眉儿的脸,他已许久没好好看过她了。她更瘦了,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子白嫩随着变故之后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枯黄,两颊凹陷,显着颧骨突出,太瘦就显了苦,不若东山镇时看着柔媚。哪怕这会儿是睡着的,都觉着她紧绷着,微微促起的眉头,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她的手动了动,沈祇的视线就挪到了她的手上。她的指甲里已经看不到有血的痕迹,被牙齿咬过的不平整的指甲盖像极了调皮孩童。这双手修长,指腹上有着茧子,微微张开的手,让沈祇想起水灾之时她握着自己的力道。 那道紫色的纹路则成了意外美丽的印记一般,显着其主人的特别。其实躲到山上避难的时候沈祇就看到了,夜里给她把了脉相,平稳无事也就没特地问过。眼下瞧着那紫色纹路倒也顺眼,想着不论眉儿变成什么模样,看到这纹路他也不会将她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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