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母亲一向冷淡,跟结了块冰似的,言辞间毫无关爱之意,有失男子气概。 他常说自己此生光明磊落,就做了一件错事。每每酒后提起,便引得母亲垂泪。 陈梓恼怒已久,他于母亲膝下长大,见不得父亲薄待妻子,一腔怒火,由此泄出,愤而离家,子不认父。 “不肖子孙,焉能继承祖业?” “夫君因为那件事对妾身耿耿于怀也就罢了,为何迁怒孩子?他是无辜的,流着陈家的骨血啊。” “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不愧是你生的。” 父亲的斥骂、母亲的哭诉犹在耳畔,陈梓梦中听得分明,甚是焦躁,忽然间额头覆上了一只手,陡然一凉。 他气息渐渐平稳,闻到了一股浅淡的清香。这味道像是微苦的莲子,沁人心脾,抚平了他所有不安。 陈梓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凝着关切之情的明眸。江吟手还没收回,就和他四目相接,两人都愣住了。 “你——”陈梓嘴唇动了动,他想问江吟是不是一直陪着自己,却被凑上来的谢思秋打断了。 “你醒了。”他满面笑意,“等得我好苦。” “你睡到现在,确实该累了。”楚空青白他一眼,随即拔出针,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 她是医者,习惯了不眠昼夜的悉心看护,却没料到江吟更胜一筹,陈梓稍有动静都能注意到,擦汗喂水样样不落,居然还懂得点浅易的医理,能帮着指出穴位。 楚空青惊喜之余,顺便点拨了下,发现江吟一点即通,显然是极有天赋的,当下便存了传她医术的心思。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陈梓面不改色地喝了一碗奇苦的药汤,由谢思秋扶着下地走路,江吟绝口不提十万两的事,拿了两本楚空青珍藏的册子回去研读。 厚重的云层后隐约透出缕缕霞光,一轮橙黄的落日沉入重重叠叠的山峦。寂静无声的小道上,唯有马蹄声绵延不绝。 楚空青收了十万两白银,慷慨地贡献出一匹黑马,供谢思秋和陈梓并骑。 夕阳下,江吟独骑白马,衣带翩跹,素衣淡雅,甚是灵秀。 楚空青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正要转身进屋时忽地心神一滞,右手握拳猛地锤在左手掌心,当下全明白过来。 相似的容颜与气质,都是江南水乡里蕴育出来的一抹绝色,只是江吟眉间却含着三分凌厉,自有一副傲雪凌霜之态。 “怪不得,”楚空青喃喃自语道:“原来她竟和那位小姐是同族,虽然姓氏不同,姿态却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回想起幼年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临安的情景,乘舟划过镜子般平滑的江面,微雨夹杂着杏花的清香,几只燕子斜斜地飞过头顶。 “我姓林,你大可称呼我为林姐姐。我呀,上头有两个长姊,作妹妹作惯了,没成想还有机会当人家姐姐。”林棠霜温和地微笑,蹲下身揉了揉楚空青的头发。 她一口吴侬软语,好似细润如酥的春雨。清丽脱俗,白衣绝伦,脸上略失血色,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洁白无瑕。 扎着两根小辫的楚空青呆呆地看着她,以为是仙女下凡,降落人间。 “大姐已经嫁人了,三书六聘许给了本地的书香世家;二姐还未出阁,但是已觅得良人。她聪明伶俐,日后是要去做丞相夫人的。唉,徒剩我一人,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都留不住。” 林棠霜絮絮叨叨,握着梳子给楚空青绑发。三月春光明媚,纸鸢飘荡在晴空里,莺歌燕舞,绿叶红花,一派好光景。 而这少女的脸上却浮现出种种哀愁,令楚空青大为不解。她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出身高贵,惹人怜爱的小姐也会有泪眼朦胧的时刻。 “你怎么又哭了?”二姐林棠雨悄声道:“不是说好不伤心了吗?” 她们三姐妹,各有各的长处。大姐林棠雪雷厉风行,做事情井井有条;二姐林棠雨谦和有礼,心志坚韧,凡事照拂姊妹;三妹林棠霜待人友好,忠贞不二,对意中人一往情深。 楚空青见那泪水好似断线的珍珠,一滴滴落在卷边的书页上,模糊了“无定河”、“春闺”等几个看不懂的字眼。 林棠雨拿起那本书,拭去水痕,放入怀中,而后林府的书架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诗词,就连那稍微提及战争的兵法史书都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也难怪江吟博览群书,然而对古今之事一窍不通,原是有这层渊源在。 今朝得见故人,不忘旧事,再起尘缘。楚空青竭力忍住鼻腔里的酸涩,再抬首西望已不见了江吟的踪影,心中百转千回,激荡不止。
第14章 距上次事件了结已过去一月有余,转眼便入了冬。朔风凛冽,灰云蒙蒙,纷纷扬扬的雪堆积成一座座化不去的小丘。 冬天是最能看出书院里各学子家世的季节。有人囊中羞涩,数九寒天仍穿着单衣,冷得瑟瑟发抖;有人裹着狐裘,披着大氅,品着香茗,丝毫不觉冬天有何难捱。 往往那些寒门苦读的,却比富贵子弟更多一份志气,日后登朝拜相未必不可言。 陈梓介于两者之中,他身负武学,并不需要衣物御寒。谢思秋娇生惯养,不仅身着锦袍,手里还要抱一个小暖炉。 这一天是诗文批改的日子,陈梓领了自己的书册,发现一张小纸条夹在书页里,写着“午时三刻,湖心亭一叙”的字样。 他一眼认出是江吟娟秀的字迹,刚要收起时却听得先生唤他名字,对其所做诗文一顿批驳,要他重新作一篇,因而耽误了赴约。 谢思秋先行一步,到了湖边远远地看见中心的亭子里相对坐了两个人,正在围炉煮酒,闲谈叙话。 寒风刺骨,湖面有几处结了一层薄冰,他小心翼翼地调转舟头,绕过冰层,踏入亭中。 江吟回眸一笑,请他坐下。谢思秋点头应允,目光不自觉地移向身旁那位侧身观雪,看不清脸的姑娘。 “谢公子别来无恙。”江吟寒暄道。 明明是天寒地冻,她却显得欣喜异常,眼角眉梢犹带着笑意。 谢思秋记挂着一窥佳人貌,应付几句便进入正题,想求江吟代为介绍。 “咦,你不认识她了吗?”江吟疑惑道:“谢公子记性可真差。” 谢思秋一头雾水,只见那姑娘缓缓转过身来,正是阔别已久的楚空青。 “你怎么在这?”他失声惊叫。 楚空青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江吟牵了楚空青的手,笑吟吟道:“承蒙楚姑娘厚爱,我家祖母身体渐好,因而由兄长作主,请她暂且出山,为祖母搭脉熬药。” “原来如此。”谢思秋一拍手掌道:“林家底蕴深厚,给楚姑娘的酬金绝不会少。” “非也非也,”楚空青滴水不漏地回击道:“谈钱太俗了,林家盛情相邀,我怎好拒绝?何况是江姑娘的亲人,在下定当勉力救治。” 眼看他俩快要夹枪带棒地吵成一团,江吟索性放弃修补两人关系的想法,取出一叠银票递给谢思秋。 “谢公子,感谢你之前慷慨解囊,这点小钱请务必收下。” “这怎么好意思?”谢思秋慌忙摇头,“为朋友赴汤蹈火,是应该的。” 他支支吾吾地推拒,但江吟十分坚决,硬是强塞给他。 谢思秋不得已地接受了,一抬眼撞上了楚空青戏谑的目光,脸一下子红透了。 “你,你看我做甚?” “要你管?”楚空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谢公子介意的真多。” 谢思秋百口莫辩,愤而离席,被江吟拦住。她指了指冰面上飘然而来的身影,低声道:“麻烦你再帮我一个忙,千万别向陈梓提起这件事。” 抬眼望去,四下里雾蒙蒙的一片,仿若仙境。陈梓姗姗来迟,足尖轻点冰面,便好似凌空的飞鸟,在一望无际的茫茫冰湖上来去自如,不一会儿就到了亭前。 “好功夫。”谢思秋赞道:“和传说中的绝顶轻功踏雪无痕相比,也不算差了。” “我来晚了,还请诸位谅解。” 陈梓摘下斗笠,抖了抖身上沾的雪粒子,喝了一杯温好的酒,顿觉暖和许多。 “先生是不是批评你了?”谢思秋道:“别垂头丧气的,我都被骂多少次了,习惯就好。” “你倒挺光荣。”楚空青见缝插针地刺他一句,存心要气气谢思秋。 松柏书院以严格办学著称,即使陈梓在史学论辩等别的方面独具一格,单就作诗一项处于下风,也照旧一视同仁,该训则训。 “实在是愧对江姑娘。”陈梓拱手道:“她忙里偷闲指导我韵律、平仄、典故,我却始终不得其法,以至于被先生留堂。” “切勿妄自菲薄。”江吟抹去指尖的霜雪,“我看了你的诗作,那句雪落千城景写得不错,值得单拎出来,改日我替你改一改,选个合适的下句,不失为一联好诗。” 陈梓眼睛一亮,郁闷心情一扫而空。他位子在江吟左侧,稍稍偏头就能瞥见她托着下巴沉思的安静模样,令人赏心悦目。 他挑了几个难题请教江吟,她对答如流,一问一答极为默契,又反过来提问陈梓。 “他们是完全看不见我们吗?”楚空青分了一把瓜子给谢思秋。 “我不想说话。”谢思秋默默地倒了杯热酒,突然生了同病相怜之感,索性和她碰了碰杯:“休战吧。” 湖边种了几株寒梅,梅蕊似雪,晶莹剔透,与空中的片片雪花交融,悄然落在凿开的冰洞里,一尾鲤鱼钻出,口衔梅瓣。 陈梓望着这幅平湖寒梅图,心潮起伏。他幼年常与大雪做伴,但那是猛烈肆虐、铺天盖地、稍不留神就会葬身于此的暴雪,比不上江南的细雪,又软又轻,如羽毛般回旋着飘落,一时如痴如醉。 其余三人虽是见惯了飞雪折梅之景,但身处其中,仍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就在他们一心赏景,别无他念时,冰封的湖面上忽然传来破冰的清脆声响,一叶扁舟停在冰洞旁,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钓,神情淡然。 “一杆独钓,冬日求鲤,这人好雅兴啊。”江吟眼尖,观其气度便知他大有来头,索性扬声道:“天气寒冷,船上的那位钓者,不如过来同饮一杯热酒,暖暖身子。” “他会过来吗?”陈梓问道。 “我不知道。”江吟拣了一块梅花糕放入口中,“我想着既然是寒冬腊月里,又是在这般人迹罕至的地方巧遇,也是有些缘分的。” 渔夫左手持竿不动,右手缓缓举起摆了一摆,目不斜视地盯着冰层下徘徊的游鱼。 “定力不错。”楚空青捂嘴笑道。 船舱里转出一个同样打扮的中年人,披了蓑衣,握着鱼竿,下舟后竟是直接在单薄的冰面上盘膝而坐,端端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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